慈悲抑或残忍

如果说《K歌之王》与《明年今日》两首是色泽饱满的油画,那《人来人往》就是用笔浅淡的水彩。没有声嘶力竭撕心裂肺,没有极力放大的伤痛,到了结尾处甚至还要自我宽慰一番。但催泪的效果有过而无不及,强作欢颜,本就比恣意悲情更令人动容。
林夕的本意是以此题目写一种 “规模很大的东西”,最终写成一首情歌,似乎比他预期的狭窄了许多。但即便如此,在情歌领域里它也算足够宏大了。
在汉语里,三有多的意思。在形而上的哲学领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形而下的现实世界,三个以上的人、物之间的关联与作用往往会表现出相当的复杂性,如三体运动,如三角恋。林夕的词中,或明或暗出现的人物有三个——半个“他”,一个“你”,一个“我”,半个“她”。前后两两组合,构成三段感情——曾经的“他”和“你”,曾经的“你”和“我”,现在的“我”和“她”。
乍看上去,故事似乎仅仅是由《十年》添上短短的一头一尾而来。但如此寥寥数笔之后,格调、器局便迥然不同于以往的情歌。在《K歌之王》里,在《明年今日》(或《十年》)里,听者感受到的是一个绝对强势的“你”和绝对弱势的“我”。“我”声嘶力竭的倾诉,仿佛要攫取全天下人的同情加于一己之身。而《人来人往》不是这样。虽然歌词仍以“我”的视角展开,但是不再极力渲染个人的苦情。故事已经去中心化,没有哪一个人是绝对的核心。人的地位不再恒定,强势弱势取决于其所处的特定关系。“他”和“你”关系之中的“你”,地位同于“你”和“我”关系中的“我”,可能也同于“我”和“她”关系中的“她”。林夕似乎是以菩萨心肠写就的这首词。它催人泪下,但这眼泪不只为“我”而流,不只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
“我”悲悯,因为“我”如今受的不过是“你”受过的伤。
“我”宽恕,因为“我”如今也在犯 “你”以往犯过的错。
故事中的“他”只有过去,“她”只有现在,各自只展现了一半形象,另一半留白由听者的以想象补全。听者可以更加一视同仁,可以悲悯与宽恕一切身处感情漩涡中的人。
古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此中道理在于,堪付笔墨的题材越多,说明存在的问题越多,不幸越多。爱情题材在现代比起在古代确实有着更宽广的发挥空间。上至西周,下到民国,以往爱情故事中的多以争取自由为主题。如今终于不再是问题的自由,却带来了更多的问题。固然是意欲催生了对自由的向往,但自由反过来滋养了意欲也是不争的事实。若将错位的爱情归咎于自由,等于是在否定意欲。可否定意欲,不就是在否定生存吗?
脆弱的感情,如同交叠的抽纸,不管看上去如何紧密,最上面的一张总是轻轻便可以抽走。朋友会走,恋人会走,谁也会走,时间会走。人来人往,总还是落在一个“走”上。不能尤人,不能怨天,我们甚至找不到一个控诉的对象。剩下的,就只有作为个体的孤独寂寥与作为群体的顾影自怜。
林夕说,写这首歌不是想让人哭的,而是想表达一种很豁达的情怀。结果却是把作曲的陈辉阳给听哭了。这菩萨般的慈悲,原来更加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