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头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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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了梦里的一个梦。 那是夜晚还是白天,我想了一下,已经分不清楚。在那个梦里,有一个旧旧的小镇,我小时候好像就生活在其中一条巷子里,土围墙很矮,我搭一个板凳就能翻上去,把它当作龙,我骑着它飞过葡萄架和桑树,钻进古槐树浓密的枝叶再钻出来,已经在小镇上空游荡,往往就是一整天。在镇子深处一个隐秘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田地,爸爸在那里挖了一条环状的水沟,在沟上架了两条窄木板,当作小桥,等雨水灌满水沟,雨停了,我们看见水围出一块整齐的菜地,妈妈走过小桥,在菜地里种上了茄子、西红柿、黄瓜、韭菜、豆角、青菜…和一棵栀子花树,后来葫芦和金银花长满了菜地的一圈,龙虾在水沟里漫步,我趴在小桥上玩水,蛇游到我的面前停下,只把头颈露出水面,看着我,吐出了信子,它的鳞片闪烁水光,一层一层没有尽头,我像是穿过云层一样落入水里,滑到岸上的时候,这是河流的末端,小镇已经消失在贴着地表的一层雾壳子下,梦的出口是一个需要弯腰才能通过的小隧道,四壁潮湿,水草很浓,有膝盖那么高,淤泥从脚趾缝里像蘑菇一样冒出来盖住脚背,黑暗中的鱼非常细小,贴着脚踝擦过,我担心鼻孔中飞进蚊子,不停打着喷嚏,于是能更快地钻进隧道的深处,然后冲出来,滚落在水泥质地的宏大碗形世界中,水泥碗太大了,走在它的底部并不能感到弧度,只觉得哪里都是平地,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房子到处都是,街道和马路渔网密布,我侧身切入人群,感到就像蚂蚁消失在蚂蚁堆里一样,没有人能再找到我了。塑料管道和记录纸相互包裹,铁怪物横行肆虐,水泥看上去坚硬,其实只是泥水混合后的倒置,这里的风向诡异,我的身体常常被吹得多向折移,变成看不懂的骨肉几何体,这么奇怪的样子,让我不能与人拥抱,无法睡觉,梦离自己越来越远,我便把怒气投在貘的身上。 因为众所周知,貘吃掉了我们的梦。 那是一个噪音主宰的世界,它们遵循短暂、重复、高频、密集、肿胀之类的原则,以灯光、石油、朽木和妖艳蝴蝶的杂交态,炮制与我们奇怪几何形身体恰好同样畸形的音响生命,空气因此永远震荡不休,窗户一遍一遍碎裂,我在纸盒子里模拟红薯地下的土蚕蜷着身体,它们看上去像禅,然而我仍听见皮肤的爆裂声,无论如何闭紧眼睛,梦也不出现。等到我以为夜晚已经结束,我睁开一条缝隙,看见貘坐在窗台上,发挥淡蓝色的微光。 貘很瘦小,不是别人猜测的、或者我想象的那么丑陋。貘伸直双腿坐着,后背靠着窗框的立边,侧着脑袋看着我,好像是在嗫喏轻语,但是月光不够明亮,我听不见,何况我仍然躺着,只睁开一只眼睛。 貘的蓝光在轻颤,仿佛电量不足够的闹钟的铃声,这想法让我意识到安静,这个世界从未有过的安静正包围着我和我的纸盒子,我睁开另一只眼睛,看清楚了,貘的瘦弱那么严重,像一个即将饿死的乞丐一般,可是我看不清楚,月光忽然黯淡,世界惯有的灰色夜光重新弥漫,貘的蓝光一闪即灭,窗台空如昨日,噪音猛烈倒灌,我被撞倒在盒子里,听到早晨的闹钟发出嘶鸣…… 貘与月光和安静从此消失,我的愤怒也不再出现。 好在这只是我在梦里做的梦而已——现实并没有那么颓废——在它的外面,昼夜更替颇有规律,感官世界还算可信,在这里,貘不会真的降临在我的窗上,由于我不再做梦而饿死,这种事情太悲哀了,谁能承担得起别人的生死呢? 我想起了萨布莉娜。还是在小镇深处的菜园里,我记得我的年纪还小,妈妈正在种辣椒,她放在陇间的袋子让我好奇,我钻了进去,袋子仿佛装着细土一样的东西,发出奇妙的味道,我双手挖开一个洞,把头埋在里面,细土流进我的耳朵和鼻子,我睁开眼睛,看见黑的宇宙和快速移动的星星。也许袋子也是梦境的出口?我从这个出口望出去,月亮非常大,人们和兔子一起生活在那里,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我,这时,一个小脑袋从月亮表面钻出来,闪烁着孤独的眼神,正好与我面对面,我忍不住抚摸她的头发,她笑着闭起眼睛,她的名字叫萨布莉娜,她说,月亮离我其实很远很远,我之所以能摸到她,是因为我们都在貘的肚子里,她说,不信你听听?我不信,我听了听,但是什么也听不到呀,她把我的耳朵拉过去,对着我的耳朵说,你再听听呢?我觉得好像真的听到了,我说这是什么?她说,月亮的声音,是不是很像水流声?为什么呢? 随着月亮的回去,萨布莉娜也不再出现了。我学着在水沟边建设码头,夜晚,水就像宇宙,我用竹片绑成筏子,在水上划着,想看看能不能遇到月亮或者貘的肚子。妈妈喊着问我,在不在水上,我喊着回答,在,过了一会儿她又喊,我又回答。萤火虫和星星很像,爸爸看见我在筏子上睡着了,用手捞起我们,回了家里。我总觉得,萨布莉娜会不会就在我睡着的时候,乘着月亮经过菜园?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给萨布莉娜写信,但是想不出来有哪一个邮局可以将信送到月球。 我决定,亲自去找貘,趁着醒来之前。 2012.8.19 ================= 致Mono和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