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穎 - 風月花鳥

一江秋水碧灣灣。
繞青山。
玉連環。
簾幕低垂,
人在畫圖間。
閒抱琵琶尋舊曲,
彈未了,
意闌珊。
我一直都喜歡古典詩詞,儘管我的閱讀和書寫大多是經由現代文字,但那無比簡潔的構句於我來說就是一種魅力。這種喜愛似乎無法避免會產生說不上來又擺脫不去的閒愁滋味,遠古年代的遺物在現今社會裡越來越不受到寵愛,有時覺得應該為此失落,有時又覺得不必。人間總要發生幾個改朝換代的故事,最好再加上昨盛今衰的對比,我們才有物是人非的材料可以念舊。那些文謅謅的豆腐詩或者長短句始終讓我眷戀,或許就是有一點自願牽扯的成分在作祟。
有時候風雅病害得太嚴重,我會從其他管道尋找任何可以解癮的東西,音樂是其中之一。現代人注重養生,講究品味,市面上標榜詩意盎然、心靈靜好的音樂多到自成一類。它們大多時候都名符其實,很優雅,也很美,但以現代和西化的產物居多,與古老的中國並沒有血緣關係,這些都偏離我的目的地太遠。我那些缺乏系統的尋找往往是沒有著落的,真正要到聽見屠穎,才算有相見恨晚的驚喜出現。事實上,《風月花鳥》的確成為我長年追尋的棲身之處。
霹靂布袋戲由來已久,歷年出版的原聲帶數量可觀,是很可貴的音樂資產。這張專輯的曲子從歷年霹靂劇集中蒐羅而來,每首都是一時之選,質量很高。《風月花鳥》可以說在選曲方面便已經擁有極好的優勢。屠穎從這個基礎上進行編曲,以鋼琴獨奏的方式重新詮釋,圍繞「以琴為詩」的主幹寫下這張概念專輯。
和原作比照起來,許多曲目的情緒和意境產生了很大的差異,比如〈恨刀英雄〉、〈韶雲〉、〈柳無色〉、〈雅瑟風流〉等等。這些歌曲作為劇中人物的專屬配樂,往往風格迥異,表現方式五花八門,或以電吉他表現沉凝厚重、以笛和箏表現脫俗清麗、以蕭和琴表現哀怨悽楚等等。然而經過屠穎改編,它們都搖身成為詩的化身,尤其原先氣氛妖魅、節奏強烈的〈天忌〉甚至有了脫胎換骨的重生。屠穎的琴聲散落在月下窗前,滿眼葉凋花落,縈繞著古典中國的綺思與清愁。兩相參照,自能感受到屠穎照見音樂本質的洞察力,以及立足樂壇的編曲功夫。
進一步來說,《風月花鳥》所關注的對象是中國古典文學的世界。雖然以中國式詩情畫意為主題的音樂並非沒有,但我認為,屠穎的過人之處在於他選擇鋼琴作為表現工具,而且只用一台鋼琴。
音樂反映地域性、時代性、民族性的情況並不少見,一首歌曲要有特色,在歌詞上下手是一條路,最顯見的例子就是方文山。語言本身不能脫離它所從屬的地區、民族和年代,只要準確運用語言,要達到一種風格強烈的呈現並不困難,也可以說是最容易的方式之一。方文山充分掌握特定語彙所承載的底蘊和情感,當他寫下的仿古詞句搭配了富有傳統色彩的編曲,便一舉在樂壇引發所謂的「中國風」潮流。
讀方文山的中國風歌詞,你可以感受到古典的、文雅的美感,這種美感的經營很大原因來自於詞語的選用。像是流水、落花、小樓、焚香,這些詞彙能夠快速傳達給讀者「很中國」、「很古典」的訊息,再結合情感構成意象,便可以在這種風格裡產生一首又一首的創作。雖然方文山不只有寫中國風歌詞,但呈現別種風格的要訣並無二致。
另外也可以在樂器上動腦筋。使用特殊的樂器來編曲,歌曲自然就帶有特殊的血統和氣質,這類作品在世界音樂和宗教音樂裡比比皆是。此時風格與樂器的關連是直接的,甚至是一對一的。比如我們聽到嗩吶就想到民間廟會,聽到風笛就想到蘇格蘭,聽到某類合成器音色就想到Post Punk年代,聽到另一種音色又想到Rave年代,聽到蕭笛古箏就想到老中國。這樣的對應關係不難理解,然而,屠穎卻選擇了另一條路,《風月花鳥》專輯給了我們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示範。
屠穎僅僅憑著一台鋼琴,僅僅使用這台西方樂器便把十一首歌曲改頭換面,賦予濃郁的文學色彩。這張專輯深切掌握了古典詩文的風骨,藉由混拍、變拍、切分等方式,將詩詞歌賦裡抑揚頓挫的口吻、百轉千折的情感表達得活靈活現,勝過太多死板的演奏唱片。我們曾經在各家名篇所讀到的、感受到的婉約、飄逸、迷濛、清麗娟秀、愁而不苦、悲而不痛,種種神韻,都可以在《風月花鳥》中聽見音樂式的體現。
樂器演奏來到這個地步,它是會說話的,能夠裝載並且表現靈性,它不只給你有情的肉身,也給你無情的時空。有時在小橋流水上,斜風細雨裡,我們淋沐著人心情慾的溫冷哀悅;有時眼前又遼遠深邃,流離在意識的邊疆,除了記憶紛來沓至,空間大得只能容納自己,和孤獨。
屠穎琴聲裡最令人流連之處在於古老文學中國的重建,這是其他詩情豐盛並且同樣擅於經營空靈意境的New Age名家沒能給出的味道,也是《風月花鳥》最難仿擬的精髓。我們可以將這些歸因於屠穎專業的音樂素養,然而我想更重要的是,這些音符的孕育終究要仰賴和華夏文化之間的淵源。
必須要說,這張專輯在不同的人聽來會有絕對性的差異。一個人如果對於這些文化材料感到十分陌生,或者興味索然,他只會聽到一張不錯的鋼琴獨奏專輯,那些背後所隱藏更多更遠的意境都難以抵達。屠穎的每一個音符,以及每一個音符之間的留白都牽縈了豐富的語彙,並且緊緊聯繫著詩文詞句所指涉的意象和意境。對一個西方人,或者對一個成長於中國文化系統以外的人,這些都是陌生的。如果清風、明月、紅花、飛鳥無法引起他內心的共鳴,甚至對於他是無可名狀的抽象存在,那麼要理解並深愛這張專輯會有很大的阻隔。這是文化背景產生的斷層,無法跨越。如果一個人堅決要從此岸到達彼岸,只能照著華夏文人的足跡走上一遍,每翻過一座山頭越過一條溪澗,對《風月花鳥》就會多一點領略。
在讀了王維的絕句〈山路〉之後,蘇軾說:「味王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王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是世人對王維最精妙的評斷。至於《風月花鳥》,自然是在琴聲中藏盡詩情和畫意。同時它也會是詩詞愛好者案頭上不可缺少的有聲詩冊,就擺在山林之間,風月之湄。
出於私心,我願意把屠穎看成一個能夠用琴鍵作詩的騷人,勝過「華人演唱會頂級鍵盤手」這個商業考量居多的頭銜。因為讓我記住這個名字的理由並非那些樂壇上的繁錦榮華,而是即便在這個風月花鳥已然式微時候,這個海與天不再神祕的年代,那些清明的音符依舊可以詩了我們。
那些從一首歌流轉出來的詩,再從一首詩流轉而成的歌,依舊可以詩了我們。
http://blog.roodo.com/ays_sailla/archives/1872257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