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呼呼,嘎呵呵--李皖
照片上,宋雨喆头发细卷如羊毛,两撇八字胡细密自然。眉毛黑黑,黑眼珠黑黑;手里抱一把似吉他不是吉他、像柳琴不是柳琴的东西。这样的形象,我觉得他该骑头毛驴,笃啵笃啵走在新藏、川藏的山道上。
就这么走下去。山野漫漫,石头草木漫漫,谈不上荒凉,但也绝谈不上“高原好风光”,就是一种莽莽苍苍的野趣。沿途遇着几人,也是山野村夫,似汉人不是汉人,像维藏不是维藏,民族来历不详;能辨出的是,他们跟他自己一样,也是野游在这片高原上的莽汉。大风吹过,沙石满眼。下马下毛驴或者拍拍毡帽上的风沙,坐到一处,把手里相互叫不上名字的乐器奏响。
别说酒和酒壶/今天头痛欲裂/别说情人温柔/今早刚刚离别/别说山路险峻/老马无法掉头/别说法铃叮当/撞见了两个咒师
都说他们会腾云驾雾/我还得给他们让路
歌中唱的,恰是山道所见。看吧,倒霉事全让八字胡遇上了。但更倒霉的是,这些事刚过,又遇到两个咒师。不是说咒师会腾云驾雾吗?可是,“我还得给他们让路”,在这么窄这么险的山道上,“我还得给他们让路”。这八字胡有点无奈,他勒过毛驴,侧身盯着咒师,有点怒气冲冲。
法铃叮当在面前/狂风扫过舌头/法铃去得远了/叮当得远了/就见两块儿红布/咕呼呼咕呼呼/嘎呵呵嘎呵呵
有一道头痛的、呜呜响的、一直在走调的怪声,伴着说不清来由的愠怒,怨气。“大忘杠”《荒腔走板选段》(2010年末出版),就在这种阴郁中开了局。
“大忘杠”里的乐器都怪怪的,你分不清那是些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看文案,宋雨喆演奏的是诗琴、半筝、八弦班卓、口弦、曼达琴……再看其他人,蒙古乐手胡格吉乐图操马头琴、呼唛;维族乐手阿迪力拉艾捷克;先锋乐手李铁桥吹萨克斯;墨西哥乐手Tato奏打击乐……见多识广的听客开始嘀咕,这些乐手、乐器也认识呀,但出来的效果——宋雨喆好像在弹乐器谱中找不到的乐器;马头琴不见了马头琴更不见了蒙古腔;艾捷克不再是艾捷克也不再代表新疆;萨克斯大段大段响着,却从头到尾没见着——它们本来的民族标记消失了,乐器标记也消失了,全变成了非马非艾非萨,一种“大忘杠”独有的声音!
形象一点描述,这是些像吉他不是吉他、像提琴不是提琴、像吹管不是吹管的乐器,与吉他、提琴、吹管起着同样作用,但终究孤绝。意义不明的像声、拟声,戏剧化的呼噜、啸叫、吆喝、嘟囔,喉间咕咕咯咯,更让这些乐声变得异样。常理上,汉乐手碰到蒙古乐手维族乐手,都会产生民族音乐的融合,对不起,“大忘杠”不尿这壶。没有民族音乐,更没有那种沾沾自喜、标榜无所不包、天下风格全会的世界/电子的大包子。民谣?见鬼去啵——,就是“大忘杠”,就是宋雨喆。莽莽苍苍的野地里,只立着一个人,一个骑毛驴的、隐隐似黑着脸的八字胡。
我还没说这事情的最玄妙之处:十多年前,16岁的少年扑进摇滚,变成朋克。因敏感而愤怒,因愤怒而绝望,因绝望而疯狂,因这一切而把自己烧掉。他以身立悬崖边的险峻高腔,以呕出了五脏六腑的野蛮狞笑,撕心裂肺地唱着嚎着:“铁渣的时代啊/钢铁是怎样没有炼成的”……那几乎是中国摇滚最令人不安的声音。有一天,这青年突然收声,一刻间形如冰雪,他解散了火舌般冲向名声之巅的“木之瓜”,一次次地出去。西藏,西藏,西藏;云南,老家,贵州……“有时候他情绪混乱,有时候他一片光明”;在阿里平静地放马,大概已是他唯一想做的事。
没有人能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一个24岁的青年寂灭了希望、结果了事业、不再愤怒,“只身上路逃往那个离上帝最近的风口去孤独地放牧养马以寻求灵魂安静呢?是什么呢?”(这段经历的基本事实和引文源自萧森:《生活是一种持续的引开》,见2002年12月6日《羊城晚报》)。
这个24岁的吉林长春人,如此八年后从西藏回来了,造化成了另外一个人,头发细卷,眉毛胡子眼睛黑黑,一个从里到外的藏种,一个西部的野汉。他差点皈依,但最终没有皈依。
《荒腔走板选段》多半是些动物寓言。宋雨喆的声音像歌剧男中音,但没有歌剧的假,却有野狐禅的野和变文俗讲的俗。那个声音主要是在叙述,但也还隐隐地黑着脸,有一股阴郁之气。呼唛呼呼鼓出一片僧侣的褐红,西部声场让这些故事浮动在高原。话只说话头,半截而止,言不及、意在外;从开始到最后,节奏随兴散漫,乐器、人嗓、段落各走一套;不走别人的步子,也不固定自己的步子,甚至不是任何歌曲的步子。
他还是对社会的权力本质在意,哪怕是到了宗教的高界呢;他对人群的贪欲真相心怀说不出的怨懑,对社会等级、尤其冠冕堂皇的上层社会语带讥讽;对圣界,他似乎进去过,却发现也不怎么干净。现在他从青藏高原上下来,那段经历留下绝世的清净,也有未消声的腹诽。但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再要多说一句,送个咒语给你:“翁僧嘎,已僧经”;或者“咕呼呼,嘎呵呵”。多的没有。
话头齐斩斩断在那儿,像砸在生命上的一记空茫,余后却有杳杳回音。“穿山甲有一条道/这山和那山一边儿高”(《四条道》);“鱼儿尊敬海子/还在里面拉屎”(《林卡里的瘦熊》)。断章里的修辞也足堪古怪,逻辑被折断后,似有玄理,深藏奥秘。“猎人的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熊的嗓门大,黑熊的嗓门小//娃娃们像山间的野葱/头扎进泥里,藏着/妈妈是家门口弯着腰的树/下半身埋在土里,等着”(《猎人》)。
似乎,这人的心还是很干净。他闷闷不乐的根源,很可能还是权力、名利,以及和这怎么也撕不开的组织、体系,这些即使在人类信仰的金面上也依然会有躲藏在幕后的争夺。在可能的净土宗寻了一转后,他没有发现净土,还是置身在意义的荒原上了。《荒腔走板选段》于是成了一个人独有的走板,全世界独此一份的荒腔,这种音乐独一无二。最终,它几乎什么也没说,负气,隐然,毅然,干干净净拒绝了所有的体系。两首器乐曲,最能反映“这一个人跟这一切都无关”的睥睨孤影。从未有人以如此形式刻画高原,萨克斯风的巨型异响(实际上来自地下停车场的声场),伴着三五采样,二三弦音——风雨前后浩大、壮烈、凶险万端的云影、鸟树、天地敏感,在这野狐禅的声音里逼真俱现(《解放无人区》)。《狮子麻扎》描写新疆喀什沙漠中的喀拉汗王朝七世王“阿里·阿尔斯兰汗陵墓”,采样了守灵人的歌,做出来的却决非宗教仪典,更不与世界音乐、民族传统为伍,只是一个人的身临其境。
“大忘杠”在字面上没有意思。据宋雨喆的爷爷讲,这是他小时候还不会说话时嘴里常发的三个音。现在,这“大忘杠”再次发声。那个动物寓言的世界里固然人影憧憧,既成的体系、道理、组织、意义却没有一平米的位置。虽然有时语义不明,八字胡对组织、体系的反感、不齿依旧。即便一个字不说,也依然摆在那里。他发出的,是在这一切之外的声音;他在试做着,不可能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