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是一种清醒的策略

十年出一张新专辑的清醒乐队，给人的印象，似乎大多数时间里真的是在睡眠。但是，一张《好极了》，让他们在十年间没有被忘记，这不仅仅因为沈黎晖始终活跃在这个圈子的中心。这支乐队，以及他们的作品——干脆说就是第一张专辑，已经在中国摇滚乐的发展历史上，具有了事件意义。而且，成为事件不是偶然的，而是基于深思熟虑的。从这个角度说，他们真的非常“清醒”。他们具有理智规划的能力，尽管可能并没有形成计划书。通过《好极了》这张专辑，已经能够听出这支乐队——或者说更是沈黎晖的清醒思路：与距离他们并不远的前辈不同，他们不仅是在玩音乐，更是在构建自己的音乐理念，力图形成一种持久而广泛的影响。他们的专辑，当然是作品，但同时也是一次成功的产品开发的成果：深思熟虑、定位突出、概念完整、吸引力强。这是在我看来清醒乐队以及他们出手即成经典的《好极了！？》留给后辈音乐人更加重要的文化财产。
这张专辑后来被誉为中国第一张英式摇滚专辑。我想，这种评价可能更多的是侧重在其音乐气质，而不完全是音乐形态。这张专辑比那些在音乐形态上对英式亦步亦趋的作品影响更加深远，做到了一定程度的神似。如前所述，这种神似不是偶然达到的，而是经过积累和思考的。他们既汲养于前辈音乐人的经历和经验，又尽量发掘自身的资源，最终形成了属于自己的音乐表达风格。这种风格可以比较简便地归入所谓英式。但要我来看，并不是一个英式能够概全的。
我们首先来听听《黑夜在跳动》这首作品。这首歌创作于1991年，比专辑中的大多数作品要早得多。因此，这首歌具有解剖“清醒”及其作品的“胚胎学”价值。
这首歌具有学步期的中国摇滚乐普遍的比较鲜明的硬摇滚特征，吉他的旋律起伏较大，而不是英式的那种细碎。可以说，在音乐形态上，这首歌并没有完全走出那个时代普遍的音乐底色。但是，歌的内容却已经发生了微妙变化。中国早期摇滚乐，或多或少、或自觉或不自觉地承担着时代启蒙者的角色，因此往往存在一种要拿音乐振奋人心、提升境界的情结。比如《太阳升》那样的歌，或者《红色摇滚》那样的翻唱作品。这其实是后文革时代，对刚刚过去的年代集体式、口号化表达的难以避免的模仿。但是在《黑夜在跳动》当中，表达的却是“黎明不再来，让我们共度黑暗”这样的诉求，因为黑夜中，暧昧而多变、自我而激荡。黑夜时分，自己与心灵更加贴近，与周遭的世界则离得比较远。
对“黑夜”的关注，说明对属于“我自己的”而不是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时间的重视。在收入专辑的那些后来创作的作品中，关注属于自己的时间这个内容被放大开来。专辑标题曲《好极了！？》当然就是这个内容的代表。在不断的质问“星期一和星期二我给了谁？星期三和星期四我给了谁？星期五和星期六我给了谁？星期天我给了谁？”之后，这个叫做“清醒”的乐队只想睡个好觉，不被打扰。这个主题最动人的表达，当然是《永远的一天》。歌名的矛盾表达实际上是一种对属于自己的时间的重视和享用。这首歌中，历史的“大时间”和“大事件”已经不见了，歌者所关注的，是与爱人厮守的这“永远的一天”。能够和爱人相守，哪怕只有一天，在生命历程中也便具有了永恒的价值。相似的还有《嘿，我爱你》当中的歌词“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模糊的模糊的模糊的；现在的现在的现在的，甜蜜的甜蜜的甜蜜的”，也是对当下时间的认同和把握。
当时间属于自己，进一步要求的，则是感觉。真切的、身体的感觉，而不是虚幻的思想。清醒乐队用属于自我的、属于身体的感觉，来填补着属于自己的那些时间。于是，他们追求的是“来杯咖啡”，度过“温暖的舒适的一天”。（《好极了！？》）同样，还是要提到那首一遍遍听不腻歪的《永远的一天（LUCIA）》。当这首歌叫做《永远的一天》的时候，是对属于自我的时间的确认；而当它被叫做《LUCIA》这个名字的时候，则是对属于自己的身体感觉的确认。对“我”来说，“你的眼、你的唇、你的心”是更加真实的存在，加上周围的野花草莓、云彩树影、月亮星光，所有的感官配合着爱情，异常灵敏，无比动人。循着这样的思路，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旋转的房子》这样奇怪的感觉。
而当一个人能够全然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感觉中的时候，继而到来的，往往会是麻木和空虚。但此时的麻木和空虚，是一种幸福的疲惫和心甘情愿的放空，而不是感觉的被剥夺。这种感觉，也就是那种“走着入睡”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爱情子弹已将我击中，我已麻醉”。（《走着入睡》）曾经作为单曲的《记忆散落了，没有星星》，也是通过非现实的碎片化的意象组合，打碎大视角下的虚妄宣言，重建泛身体化的真实感受。因此，“睡眠”对于清醒乐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主题，他们的“睡眠”，其实是一种清醒的智慧。延伸到音乐上，他们不再追求摇滚乐在中国起步之初的那种大开大阖，而是将其铺陈成为慵懒茫然的一团氛围，而他们自己，则满足地沉浸其中。
基于对自我时间和自我感觉的强调，《好极了！？》当然会对无聊无趣、没有滋味的生活产生厌倦（《口香糖生活》），也会对追逐现代化工业化的城市产生厌恶（《十月》）。这些在他们之前和之后的许多音乐人那里也都有所涉及，但对清醒乐队来说，这却不是主要的。所以说，《好极了！？》在内容的发掘深度上，要超越于它之前和之后的很多作品。也正因为如此，这张专辑也并不是简单的界定为“中国英式的开端”就可以终结其全部意义。
从表达姿态上，配合关注的主题从大社会生活到自己的内心状态，《好极了》也相应地进行了突破。从《好极了！？》歌名就可以看出，“清醒”已经清醒地掌握了新的表达姿态：从直接批判转化为反讽手法。而早先的许多作品中，面对空虚感和失败感的惭愧意识，在《好极了！？》中也不见了。在前辈那里，面对空虚感和失败感，是拧眉苦恼，但是在清醒地音乐中，却已经变成了一种面无表情的冷静。他们从容而慵懒，连空虚和颓废都显得那么华丽而有趣。这是物质生活上简陋的“穷摇”前辈所不具备的，也表达不出的气质。
所以说，清醒乐队真的很“清醒”，他们是理性的，很理性地去经营想要达到的感性效果，并且是成功的。这种非常清醒的思路和意识，如今也贯穿在摩登天空出版的作品和组织的活动中，那种活在当下、活在感觉中的意识，不是很符合当前的时尚吗？而他们，在中国摇滚诸多前辈“荷戟彷徨”的1997年，竟然就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