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与回归

初晓Nick Cave是听了他和P J Harvey合作的《Henry Lee》，也不知当时什么天气听完周身倏地一颤。NC与PJ在摇滚界内的地位都颇微妙，并不处于主流却绝对不可忽视。两人平静甚至冷冽地讲述着疯狂的占有欲与恶毒的谋杀，仿佛隆冬寒风呼啸而过，刺得人骨头疼。之后一直觉得这次合作达到了NC才华的巅峰，虽然他的声音似乎多少被PJ夺了锋芒，但终究是可独立成经典的。
这张专辑可谓精选了NC乐队几个极端的代表。冰火不相容的风格彼此穿插，于峰壑间大起大落。这男人对世态炎凉的觉悟与社会冠冕的嘲讽，都格外认真。他的音乐带着一种暴力美学，教人胆战心惊。
        
乍听《Deanna》此类似无章法的歌，正常人脑袋里第一个成型的概念必然是——此人有病。NC早期的确热衷于极度混乱的吟念与敲打，或许是年纪轻干劲足，憋着一股子荷尔蒙与不平之气无处发泄。他倒是毫不顾及听者感受，不顾及这样的音乐会否使自己被打入冷宫，兀自敲着金属与电子，唱着宗教与社会，大有曲不惊人死不休的野心。
如此，不妨循环播放，且将这些破铜烂铁慢慢解构。乍一听毫无道理的铺陈与喧嚣让人误作街头放肆的敲响，却发现每一个音符皆精密计算怠慢不得，他是冷静地发着癫狂，心里其实无比明白。比于《一级恐惧》中的Edward Norton倒非不妥，以极精密的计算佯狂。该说他潇洒，还是城固府深。
看穿这一层自以为明白，却不料正踏进迷阵。对于宗教与人性的认知，不知NC自己纠结了多少年，却足够将听者绕入他所深陷的愤懑与悲悯中去。这是种不动声色的破坏力，远望普普通通近看却触目惊心的美。不是每个人都能唱出如此的触目惊心。
        
好容易一曲终了可松口气，NC又毫不客气狠狠给人来了一记。若《Deanna》不过混乱嚣张，《Red Right Hand》则是十倍的神经质与紧张兮兮。好个哥特童话，如见森林出现黑色斗篷男，无所不能无所不作，散发着撒旦的不祥。所沉迷的都予你，终便只沉迷于诱惑与恶。仿佛圣经时代的恐怖故事。
要给悬疑片做气氛音乐，NC应该是个好手，这曲神经兮兮的《Red Right Hand》也在世纪末的《X档案》中得了用武之地，虽然魔鬼与外星人不甚搭调还是教人残念。真遗憾他未能与希区柯克搭个对手，否则这两人必能将老式恐怖片做出绝有的漂亮精彩。
        
到了第三首，终于算是入了大众的接受范围。NC年轻时是个怀疑论的独行侠，仿佛除了宣扬他颠覆性的人生哲学一无所求，到老了倒现出包容与仁爱的面貌来，随着岁月趋于温婉。想来在无数起落沉浮后，也终于经历了那彻悟的瞬间。长久以来他如朝圣者般，踽踽行于生着蒿草的野地，逐渐逐渐，褪尽毒刺，洗净铅华。
个人很喜欢NC同风格的歌，满是悲悯之音。如千里而来的河流经了无数摔打，终抵达生命的平原，无惑而随心所欲。识破了尘世一切放不下与看不穿，吟唱的多不过爱情与迷惘后的纯粹与虔诚，听得人禁不住悲从中来。他言道：“He who seeks finds and who knocks will be let in.（觅者必受主恩慈，叩者必得天堂接纳。）”兀地不像个宽容的传教士。
精选集的一大特点便是集合了歌手各个时期的优秀作品，于是我们能轻易看到，从几乎毋庸置疑与上帝决裂的《Straight to You》到祷文般动人的《Into My Arms》，这宗教情怀深重的人终于走出信仰上的自我放弃，找到了皈依之路。
Heaven has denied us its kingdom（天堂已将我们拒之门外）
The saints are drunk howling at the moon（醉醺醺的圣徒们正对月嚎叫）
The chariots of angels are colliding（天使的礼车彼此冲撞）
前者这么几句讽刺得真丝毫不留余地，大概NC的命途与Ingmar Bergman无二，必穷极所有怀疑与挑战才肯信吧。彼时他旋律里有光却不平和，词也不似和眉顺眼的信徒，倒有种破罐破摔的亡命意味。
So keep your candle burning（请永燃着你的烛）
And make her journey bright and pure（使她的旅途明亮且纯洁）
That she will keep returning（她方可不迷失归路）
Always and evermore（永不迷失归路）
这可不就是个虔诚的圣徒，单纯地信着主之仁慈与广博，执著地求主救赎世人么。旋律温婉柔和不少，伴奏中的钢琴不仅藏着隐喻义更代表一种心境。这其中的真诚与善良，我相信是可称纯美的。
        
除去个人推崇不已的《Henry Lee》，专辑中的另一个经典当是《Where the Wild Roses Grow》。该曲是NC与女歌手Kylie Minogue的合作成果，出自NC96年发行的专辑《Murder Ballads》——一系列他幻想出的短篇谋杀故事。
结合歌曲的故事背景，NC的低沉与KM的甜美可说搭配得完美无缺。一如他的严谨，全曲似一袭丝绸细腻得无可挑剔，将尽未尽却溅了血。NC在此扮演一位近乎疯子的强迫症患者，他的哲学是“all beauty must die（美的事物必须消亡）”。可想而知最终发生的惨剧，NC与KM却将其唱成了世间最美的事情。
这男人的心理与乙一小说《阴冷森林中的白色小屋》的主角倒有几分相似，细究起来都不过生来价值观与对世界的认知不同于常人，无关对错，只能说是个凄美故事。而世上总有些杀戮，是出于人性本身的单纯与执著。
        
NC的音乐丰富多变，或许是因字字句句都出自真心，出自他竭尽命力的思考。他的愤怒使人退避三尺又着迷，不措防全盘接受了他的信仰。这是积累了千年的安静以刺骨的狂躁来报复，闷抑了千年的孤独以严谨的深沉来纾解。好像身披黑色羽毛的野兽，面上无表情，冷不防将羔羊推入阿鼻。
直至身体被钝重锈蚀刀刃生生划出血液，回头却发现他其实无比坦诚，满不在乎掀起自己伤口以证明生活本就须残酷态度。然后他便如游吟诗人般渐行渐远，留下一片惊惶。 　　而或许有人慑于此亦服于此成他信徒，追随至天涯海角，却发现冷暴力竟也不是他的全部。他像个虔诚的自由牧师，口中念诵着旧约的诗篇，不带私心，不带教堂的势利习气。爱与美到他这里，都好像兜在臂弯里轻柔哼唱的歌谣。可最让人敬甚至畏的，是他对待音乐的态度，严肃得教人惊怖。音乐是一种概念，他的每一句诠释都牵动感情，他的每一声吟唱都共振至最深。若临渊，只无限深黑。须自潜，方知暗涌处不留希望。他的音乐便是这样源远，暗藏杀气，又饱含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