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不了主的爱人,作不了主的城
半夜三更拉灯听的,黑暗里只用耳朵确实更灵敏专注。一边听一边想起《神经》;尽管在配器、演唱和气质上都有很大的不同,但这张碟依然是《神经》的延续,也是之后刘以达更具实验性和开放的作品的先声。《神经》很长时间内是我最爱的达明专辑,之后达明暂时分开,两人的方向也开始不同,虽然那个音乐观点不合、最好的已经做完的官方说法未必解释一切,但也并非虚言。后来二人出版的作品虽仍有联系,但还是如无法同时踏上的两条路,而当初居然能碰到一起如此搭调,才是奇妙;后来每次复合的作品依然有很高的素质,可见天作之合。
一个人的刘以达没有了黄耀明的制衡,那汹涌的才情如失去河道泛滥的江水涌得到处都是。我相信达明作品中黄耀明的部分作用就是刘以达的河道,分开后阿达甩开膀子不管不顾地实验去了,在这张大碟里淋漓地表达出来,未必处处合适,但这样的自由奔放很具感染力,听着是很爽的。
独自上路之后刘以达他就是一个人的民乐团啊。这还只是个开始,到《麻木》时更疯,啥三弦二胡喀什热瓦普都来了。可以和何勇他爹搭着弹一曲儿。不过也有人讲,他太什么都包办了,一个人忙,其实也有不利之处,将他与其他人合作带来的好处减少了。其实他一直在找人合作。但我老是觉得:刘以达不需要其他人。有音乐就好了,那些写词的唱歌的,不必加入。《秋月》那样美妙,我偏爱的曲子都是纯音乐的,包括《儿歌》;人声一出我便有些不乐意,总觉得破坏了什么似的。《诱僧》也是,王菲一支《诱惑我》我都不甚耐烦,更愿意听刘以达自己在《红尘》里咿咿呀呀。我真是偏执啊。
可能人声在他那里也就跟某种乐器相当,不过很难自己去拨弄演奏,所以很挑人。
《末世极乐》里阿梦的声音和唱都好,但我要么琢磨着不要人声也不错嘛,要么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将黄耀明的声音代入。她的高音也并不总是很搭,反而音调降下来慢下来时比较衬。verycd上评论《诱僧》配乐的说法是刘以达看来就爱好高渺的嗓音,王菲的声音高音飘渺好听,低音就低不下来,不太衬刘以达的音乐,如果是黄耀明就没问题,他的低音和高音一样漂亮。我同意啊。所以刘以达选择黄耀明绝对是对自己倾向和音乐的至深了解。
另外,阿达你心里除了有“黑黑的东西”,还别有天地。明哥说你只在音乐里表达自己,平常就藏着。所谓不善言辞,讲话太慢,一句话磕巴半天,也是天然的隐匿自己吧,之前身边有人代替表达,后来就一股脑倾泻到音乐里去了吧,这么肆无忌惮。几首歌的背景声响都丰富到不行,电台广播、电视新闻、孩子女人讲话、车马喧嚣、枪炮隆隆、走避逃命、电闪雷鸣……如同在黑暗中用耳朵看电影,期待着情节的进展。
也许是中乐器的缘故,各种声响和乐器中时常透出一种放肆的山野气性,叫人想到《晚节不保》里“粗糙”二字。这首不动声色但极为动人的歌真适合他啊,绝对的饮歌。听音乐就知他心的层次,距离粗糙甚远,但他粗粝深沉较为黑暗的特质是比较明白的,早年的作品也许因为更年轻也许因为有阿明,多么的飘逸出尘,但从一开始那暗色就潜伏在达明的声音里,到了这时,凛然飘逸节奏独特的电子气息被各种中西乐器营造的喧嚣热闹减弱,增添了许多的人间气味,混乱和不安,想诉说的似乎更多,裹挟着各种想法与感受,时而高呼时而低语,丰富而不乱。大碟的概念则很明确:二十世纪的末,香港回归前的末,前途未卜、一颗心揣不到肚子里的世代,惶惶然又带着些盼望。这个概念倒不出奇,但在四大天王正开始横着走的香港流行乐坛,延续着达明对这座城市和城中人命运关怀的这张专辑,还是有些不同;这些主题,无论是大的时空还是其中的个体经验,都容易贴近。高低起伏重重叠叠的乐器声底下,歌者在吟吟唱着的,是多年后其实仍未厘清的复杂境况。
听音乐能听出悲欢,加埋歌词,就显出心肠。各种心事摊开在纸面,有些直白到连隐喻都不算,就是all political, 直抒胸臆。奔走闪避或虔诚祷告之后,从彼时港人面对大陆人的优越感到如今连明哥都知道的“港灿”,时代轮流转,那时忧心忡忡如逢末世的香港人有否料到?
这几位歌词作者,看看各家的词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周耀辉,陈少琪,林夕,潘源良,还是那一挂人,只舒雅未见,而林夕算新来的,就一首,《作不了主的爱人》,这首好不优美,琴声响起的悠悠旋律有绕梁效果,特别是伴奏比主旋律更动人。我幼时以为音乐伴奏和唱出来的是一个调,发现不是时,很受惊。大概后来如此看重编曲也来自于此。《作不了主的爱人》里一声声的“上次,作不了主,下次,作不了主;爱在浑噩的天地,怎可不辜负你……但你,做作不了主,令我,作不了主……”清晰入耳,都是无奈。光看这几句歌词是不是有些搞笑?但细听时便觉这阙词和这支曲,真登对。这首歌我很想明哥来翻一翻……会多有味道。一边听一边脑袋里不停过去滚滚红尘乱世佳人兵荒马乱恋人失散……的场面。说起来,刘以达的音乐画面感明显,空间感也强,请他为电影配乐太有眼光。
听过多遍之后想起罗大佑《啊!停不了的爱人》。这张专辑里好几首歌都让我想到罗大佑作品,不一定有什么具体的类似,就是那个范儿有点儿近。
《乱非乱时》歌词还挺好,“Old Fashion”里沪港双城记的有些句子就啼笑皆非了。直接惹我笑的则是《明珠的婚姻》,这不情不愿的嫁女歌,明珠投暗的心声,在女声的叙述和一帮男人“不要嫁不要嫁他吧”起哄般的和声里表露无遗,真不婉转。听到“还送来约法一千三百章/每时每刻基本遵照到老也不可忘”,笑出来才觉心情真复杂。尚牵挂的大亚湾的心事也入了进去,是《大亚湾之恋》还没说完么。罗大佑的“东方之珠我的爱人”,这小调里“珍珠般的姑娘”,霎霎眼五十年已过去四分之一,往何处去,其实从那时到现在,又几曾清楚,但港人一直努力把握自己方向总是令人钦佩。
这首歌很好听,中间的鼓点节奏很靓,那苏格兰风笛声我总听出唢呐味道来,有北方农村娶媳妇儿的热闹,以苏格兰风笛吹打开始,以唢呐吹打结束,迎回这辗转东西方手的新娘,后事如何不知,但立刻就接上《祝君好运》。无奈嫁了,同前尘往事作别,互道珍重啰。这一回是更直接的唢呐了,好像迎亲队伍接着走,拐个弯,进了另一国。
短暂的、立刻要作别的、看不清未来的,这些情绪充满着这张专辑。更为直接的《“植”民地》、情啊爱啊慨叹的《同林鸟》和霑叔作词的《是我自愿》都如此。
《“植”民地》这不含蓄的词同《明珠的婚姻》不相上下,“全体眼睛向上/围观领袖铜像”的意象固然好笑,“没有根苍生中寄生/没有根不懂得发问”就悲了,“任刀是锋利也没有逃避”就带出凌厉的少琪风味来。如果干脆不顾歌词其实也不错,曲子都很劲。
十首歌曲衔接很紧,根本就是一体,完全没有所谓主打啊这些,听的时候完全没有这些意识。编排也是思量过,曲子的快与慢、调子的高与低、意思的先与后、呼与应,错落搭配,暗暗合乎某种节奏似的,很合意,很舒服。比如在《明珠的婚姻》和《“植”民地》的节奏快和声丰富之后一曲简单悠长的《同林鸟》就缓和下来,更妙的是刚好这时候,阿梦透透去,达叔《与你同眠》了。
1992年黄耀明《借借你的爱》请了刘以达去给他弹《爱比死更冷》的吉他,——这支歌是专辑里最有达明feel的一支了,根本能收到达明专辑里——大专巡演也来助阵,真是和谐有爱的达明与梦的现场,曲目也很和谐对称,其中阿达就唱了《与你同眠》。好听且有趣。谁说刘以达不会唱歌?说他嗓子邋遢倒是……有感情的说法。《信望爱》有献给刘以达,《末世极乐》的鸣谢名单里有黄耀明。他到底帮了他什么呢在这张专辑里?帮着组织Raidas太极浮世绘的人马过来和声?其实都不必做什么吧,两个人在第一张个人大碟里遥遥致意,谢谢你的爱,心情复杂不?
《玫瑰园》是整张碟最有名最上口的曲调了,某人在K歌时还真翻到过,其实调子那么高,不好K,倒是好听。歌词就继续潘源良,玫瑰花紫荆花牡丹花,还能更直白点么。
从末尾的这首歌回望,这张专辑都好似整部电影,时代的始与终、都市众生的惶惶、私人情感的身不由主,一切不可把握,在《玫瑰园》终章的各说各话各唱各曲的纷扰中结束,安静下来,都是有几分落寞的。不过作为专辑来讲,就好完整。
电影放映结束,我是那坚持要看完全部演职员表的观众之一,喜欢的唱片,从封套到歌词海报各种附件我都会里里外外看个仔细,吉他谁弹的、唢呐谁吹的、和音是哪一帮、封面谁设计、录音室在哪、录音师是边位,一个也不放过,很变态,这张也不例外,何况每一首歌词衬着一幅刘以达画的插图,很美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