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丝竹的“用字”

江南丝竹是明代起就在上海地区发展起来的民间音乐,主要用二胡、琵琶、笛、箫、三弦、中阮、扬琴、鼓、板等乐器合奏,有时也有埙之类并不常见的乐器加入,实际上这是在茶馆里大家一起玩的音乐,什么乐器加入进来都有可能会被允许。 最有名的曲子叫《行街》,原是江南城镇里迎亲嫁娶时奏的音乐,可见最早玩江南丝竹的人都是一些文化程度并不高的人。《行街》、《云庆》、《中花六板》等“八大曲”,至今仍是玩江南丝竹的人们天天乐此不疲的曲目。实际上几百年来他们好像就只奏这几个曲子,当然偶尔也有像《霓裳曲》、《普庵咒》这样较古奥的曲子插进来,这类曲子被称作“文曲”,这也许可以追溯到当时那个被称为“云间”的地方还住过董其昌之类的大文人。 上海的城隍庙湖心亭茶楼、文庙茶室、一些街道老年活动中心,以及郊区小镇的文化活动室,江南丝竹爱好者们常定时活动。湖心亭的知名度最大,英国女王都去喝过茶听过曲。但现在老人们越来越少了,多年前我刚开始去湖心亭时,就有不少老人已经八、九十岁了,几乎每年都听到有人“走”了,令人感慨岁月沧桑。 我一开始并不懂音乐,常买一杯“滇红”坐在旁边看,只是喜欢那个气氛。去的次数多了,后来就有人主动和我打招呼,不过热心的人多半是劳动人民出身的老徐之辈,而像天津音乐学院退休教授之类层次较高的人,最多也只是矜持地对我点一点头。其实我再不懂音乐也看得出哪些老头特别有气质,他们在的时候就会玩《普庵咒》什么的。我也很崇拜他们,有一阵子,暗地里很想学那个样子有点像保龄球的“埙”,有一次到北京国子监去玩时还在小卖部里买了一个,只是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开口拜师。 对江南丝竹的一些了解还是老徐给我启的蒙,“八大曲”就是他告诉我的。我问他:“你们有没有谱子?”他说,基本的曲调大家早玩熟了,我们这里讲究各有各的“用字”。我当时很奇怪,问什么是“用字”?老徐说就是每个人对乐曲的不同处理方法,节奏快慢,声音强弱等。我说那七八个人用七八种节奏还不乱套?老徐朝我一笑,说:你还不懂江南丝竹的奥妙。 我至今还记得老徐为了给我这个门外汉解释丝竹的奥妙而用的一个生动的比喻。他说,大家在一起玩久了,一出手就听得出对方的心境。比方说今天我在路上拣到一个皮夹子,心里偷着乐,演奏时就会很得意。而另一个人的妈妈刚刚过世,他很悲伤,虽然嘴上没说什么,音乐里却听得出来。几曲下来,我就会觉得自己的得意有点渺小,大家也都会配合那个思念母亲的人。当然最后也不会就是悲伤,人生的七情百态,也许都会掺杂进来。 我总怀疑老徐的说法有点夸张,因为他明显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但再看老人们玩,的确有那么点意思。通常刚开始时大家都很谦让,几曲过后,就会有几个人沉入自己的心境,一曲下来会忘了给等着上的人让座位。而到最后,大家都不肯下来了,这时往往就会奏那首最后有一段较长的高潮的《行街》,快要下去的太阳透过窗户照在他们的脸上、手上和琴上,映得红红的。 有一次,我心情很糟,想到久别的茶馆去散散心。那天一直在下着雨,到了后发现老人们又比过去少了,但却增加了一个七岁的弹扬琴的小女孩。小女孩长得虎头虎脑的,据说还得过华东少儿民乐比赛的第一名。她的琴声有些夸张和生硬,但大家都笑咪咪地配合着她,还不放她下来。这时我看到了老徐,就用很专业的口气问他:“她用字怎样?”老徐说:她一心只想着不要弹错,用的是“白字”。他又叹了口气说,其实“白字”比所有的字都好,没有境界就是最高的境界,所以大家都忘了自己的“用字”。那天,我听着小女孩的“白字”,竟然睡着了,窗口的雨丝飘进来把我淋醒,使我感觉到初秋的凉意。 最近一次听江南丝竹,是不久前被光明兄拉着去虹梅街道老年活动中心。老人们虽然我都不认识,但又是似曾相识的样子。他们给我泡茶,我给他们敬烟。我说,你们这样玩玩很好吧,赛过搓麻将。他们说,比搓麻将好,麻将有输羸,我们又没输羸。 2002.7.15

忆湖心亭茶楼听江南丝竹 一碗乡茶几把琴, 云间素有八仙吟。 行街兴罢游人散, 九曲桥边看月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