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

初过午夜，在密闭的卧室里对着窗外，我确信路灯下埋伏了一群无所事事的牛蛙。

窗外淫雨不尽。今天下午我移植了两株鸟罗到土地上，它们若无怨言，此刻应在吮吸着上天的汁液。

我放了古尔德1981年版本的哥德堡变奏曲，想想这声音如果可以用五灯的收音机放出来多好啊──可以听到我出生的那个年月的声音。董启章对栩栩讲故事就是以收音机开头的，当他人的生活重现与自己的回忆有重叠时，使人更加有冲动要去寻找相同的物件，还原过去。

可是那一切都是徒劳的。听得到过去的声音呼吸不到过去的空气。而且人长高到可以透过窗户看外面的时候，已经对很多事物失去了好奇心，一切一切都趋向平淡。

古尔德演奏的第一个录音版本是1955年的，那时他23岁，他的琴声和他一样英姿飒爽。用了38分钟半演奏了别人通常要用六、七十分钟的哥德堡变奏曲。被称道的不是他演奏得快，而是他的确用他高超的技艺让巴赫的这部曲子起死回生。我没有对比过其他钢琴家演奏的版本。可是古尔德1955年的这个版本我就是听不下去。兴许这是一种凌人盛气的冲突。如果这三十个变奏是人生的三十个场景，那么古尔德当时只是经历了一小段。我想即使用通过电波传送到五灯的收音机放出来，也消弥不了手指与琴键间的刚硬。那刚硬便是灵气所在。

1981年的录音有51分20秒，比1951年，他多花了13分钟，同时他也老去了26岁。小桥流水飞瀑，曲径通幽乱石，人生的花园，他大概已经走过了大半。开始的几个键音，我一厢情愿的听出他的坦然与平静，可是无论我们谁看到这样一个老人蜷缩在钢琴边认真的述说，谁会觉得他不安静？人之将逝，其言也善，也许这时的琴声已经是他最完满的回光了。

我来回播放了三次1981年的录音。这时窗外蛙声初寂，凌晨3点4分，鸟声不紧不慢的接着响起。

1982年10月4日，我出世后的第二天，格伦·古尔德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