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你在哪
阿兰，你在哪
文/一深
一
从书与咖啡吧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下雨了。我在湿漉的街上奔跑，把头发上的雨水洒给了身后那些站在突来的雨中踌躇满志的人们。在这个夜晚，我有地方可以去。想到这，让人感到庆幸。我与一些陌生的红男绿女们站在一起，街道口的风从四面刮过来，我目睹他们一个个地钻进的士车里，向着不同的方向远去了，直到我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那些车后灯的视线中。
等我钻进一辆红色的的士里，时间已经是八点五十。我给在四川支援灾区重建的老宋打电话，告诉他我正要去听九点在VOX开始的李志的专场，问他要不要在电话中也听一听现场的声音。他告诉我，他现在正在西岭雪山，整座大山上只有他的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我沉默了一会，想象着杜甫“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所描述的画面。车里的电台上播着一首俗滥的说不清是情歌还是恨歌的歌，那个女的大致唱着她的男人身上带有别的女人的香水味。车在城市迷离的灯光中疾驰，她的声音婉转而妩媚，像是涂了过多的口红。我当然没有听到老宋的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不过，我有地方可以去。因为起码今晚我要见的这个人，我曾经在大街上喊过他的歌，曾经在深夜里用吉他弹过他的歌。
买票进去的时候，VOX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前所未有的满。我看到身边居然都是一群年轻人。我其实很讨厌“年轻”这个词，不过我很喜欢“年青”这个词。前者是一个轻浮的形容词，后者是一个沉重的名词或者动词。那我姑且先用年青人形容他们吧。在这群年青人中，我反而感到孤单。虽然，我可能跟他们一样大。李志已经开始调琴了，等我从人逢中抬眼看到他时，他沙哑的声音已经在黑暗的屋子里响起来，萦绕在我的耳际。他比我想象的瘦，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寂寥。我的朋友短信让我去前排找他，我没去，一直站在场子的最后排静静地望着舞台，我希望安静地听他唱会歌。从《苍井空》、《和你在一起》、《卡夫卡》，明显可以听出他的嗓子已经累了，累到低音和高音时只能发出干裂的声音。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当他唱“宝贝，不要在夜里等我”，和“宝贝，反正活着也没意义”时，台下却想起尖叫和掌声。
当李志唱《春末的南方城市》时，我发现我的旁边站着一位安静的女孩。我当然偶尔有看她。她让我想起上次周云蓬来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那位女孩。那晚，周云蓬也是这样默默地坐在台上，灯光打在他的长发围住的脸庞，黑色的眼镜挡住背后一份隐秘的孤独。这孤独看上去与听众毫无瓜葛，或许只有他那充满质感的歌声能够读懂它，给予些许安慰。那位女孩便正是坐在云蓬的对面，安静地抽着烟，听了一晚，没有移动过身子，没有张望。即便在那次演出结束的宵夜摊上，我坐在云蓬的不远处，与他干杯之际，也没有跟他说起这位陌生的女孩。如何讲呢？告诉他有一位欣赏他这份孤独并在歌声中与他同样孤独的女孩？这在美好的宵夜摊上如何开口呢？之后我告诉我的朋友，我内心里真希望给她一个陌生的拥抱，然后在告别的夜色中相互离开。在我想起这些的时候，今天的李志正在台上唱着：“不知道有谁能让你述说，你这样的生活到底为了什么？我看见你靠着窗口沉默，路过的青春我们还拥有什么？这让人心慌，这让人心慌……”
经过《被禁忌的游戏》、《黑色信封》和《这个世界会好吗》，现场的气氛热腾了起来，李志嘴里的脏话也慢慢开始多了。《黑色信封》和《这个世界会好吗》两首都是典型的李志风格，从低吟到爆发，从具体的描述到抽象的发问，从水的清澈到铁的冰凉，这些只有亲临现场才能够更真切地体会。当然这途中，有人回答了他一句，“这个世界不会好了”。当唱《广chang》时，有人为他配音，“快，救护车”，李志在歌的结尾说：“有些人死了，他们还活在我们的硬盘里”。
这帮年青人里开始有一个声音在喊“人min不需要自you”。果然熟悉的节奏响了起来，全场大合唱开始了。李志收起了他的忧伤，把他的愤慨和怀疑宣泄了出来。他激昂地唱着“有人沉默着观望，有人怀疑这生活。听见他们在歌唱，人min不需要自you。人min不需要自you，这是最好的年代”。对，他有点歇斯底里了，或许这歌需要的就是一份歇斯底里。可我还是没有唱，尽管我曾经在大街上跟朋友们一起喊过这首歌，可我他妈的却在狂欢的人群中想着，这到底是个什么年代呢？在这帮年青人的眼里，这到底是个什么年代？它是一个任何形容词的最高级都适合的年代，很多人这样认为。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适合的生存方式正是全场的年青人在《他们》中所合唱的：“闭眼随便过，睁眼将就活。我们生活多美好。”这个时代绝对不是一无是处，因为它创造了无数的财富和欲望，而同时，这个时代除了这些，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无聊和绝望，它其实就是一无是处。这是一个gou日的最好的时代！
李志站起身来，嘴里叼着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弹起国人耳熟能详的那首传唱了大江南北的名歌，走进这新时代。年青人中有人领唱，台上有人指挥，整齐的声音响彻耳际。“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作主站起来，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改ge开fang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们走进那新时代。高举旗帜，拥抱未来……（声音渐渐拔高，逐渐拖长，右手上扬，头跟着上扬，直到深情地望着水泥的天花板，对，就这样，保持此姿势三十秒，尽情感受这种激昂的振奋的感觉）”……在全场的高潮中，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二
这等于半场已经结束了。但李志并没有停歇，他继续地唱着。有人说，不要怀疑他的体力。我想下半场凑到前排去，看看传说中的这位“顶级琴手”，弹琴到底如何。于是，我在昏暗的光线下踏过很多双脚尖与脚尖的空隙，蠕动到右前方的棚子底下，找到了我的朋友。他带了一个女孩子来，高中的同学，因为这场演出又聚到了一起。这其实是种很好的感觉，原来的老朋友，在各自路途上又碰到了对方，咦，你怎么也在这里？然后开始重新认识对方，成为新的老朋友。李志现在就坐在离我三米远的凳子上唱着歌。隔着几个脑袋，我看见他沧桑的平头，却配了一副文静的白色的眼镜。这正好贴近他的那些五分粗犷，五分温柔的音乐。李志的这种矛盾，是《人min不需要自you》与《梵高先生》的矛盾，是火焰与海水的矛盾，是这个时代自身的矛盾，是白天与黑夜的矛盾。
我并没有能够近距离见识这位“顶级琴手”的琴艺，本来《被禁忌的游戏》中旋律的把握，以及自然泛音的运用或许可以考验他，可这首歌已经在上半场唱过了，我那时基本只能望到他上半身的轮廓。他这个时候正在唱着的是老狼的《虎口脱险》，他总是喜欢唱这首歌，不知道这首歌是他当年在校园里经常被用来追求女孩，还是他确实曾在一场爱的虎口脱过险，心有难言之痛。爱情，这个所有人类精神的主题，我不知道这帮年青人里还有多少人体会过它。在这个时代里，他们管它叫“男女关系”。这个狗日的最好的时代有了更多的男女缠绵，却有了更困难的爱情。就像在这个城市里有的更多的是宾馆的双人间，而不是黄昏的午后约会的地方。我们需要的更多的情感总是通过赤裸裸的直截了当的方式表达了，有太多说不清的细微之处被我们忽略。我们总是处在欲望和欲望的实现之后的空虚之中，如此循环，不可自拔。如果这意味着痛苦，那么打破这种循环则意味着更大的痛苦。为什么人需要音乐？叔本华和尼采都将它作为一种人生的救赎，叔本华会认为音乐中包括有这种痛苦的中断，而尼采认为音乐中有对这种痛苦的克服和升华。音乐是“人生的花朵”，或者是“生命的兴奋剂”，它表达着我们的生命，它是一条出路，既显现又隐匿。
李志曾经说：“其实谁在台上唱歌也不重要，关键是你心里想唱歌。它是我们的一种表达方式。至少是我的。”台上的李志说完这话，擦着琴，又加了一句：“抽根烟吧。”是啊，停下来，抽根烟吧，朋友。我望了望窗外，陷入无言的沉默。感谢在我写此文之际，在岁末的今晚透过水泥墙照在我身上的月光，它没有温度，但很明亮。也要感谢托雷斯和利物浦，他们在异国他乡刚刚过去的一个半小时里，在鹅毛大雪中与维拉激战了一场，托雷斯在补时临近结束的最后关头打进了一粒闪光的绝杀。整个球场在大雪之中沸腾，而千里之外武汉东湖边一幢屋子里的一张床上，蜷缩着腿的我，也受到他们的鼓舞。
你的烟抽完了吗？抱歉，我的文章还没有结束，李志的歌也还没有唱完。
我知道吴吞也说过一句同样著名的话，“摇滚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自己。”上次我见到他也是在VOX，他和赵已然、冬子一块来演出，为支援四川灾区募款。他那硬朗的吉他声，和他菱角分明的脸，一头的长发，构成一个典型的硬汉。当他右手在琴上打出错落的节奏，唱起“雅鲁藏布江，它就那样不停流啊，雅鲁藏布江……”时，我不禁跟着他一起唱起来。我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它可以说并没有歌词，但它却恰恰表达了我在那年从拉萨去山南的路上所见到的流淌不息的雅鲁藏布江。冬子一脸的憨厚，却一身的沧桑，在他的新专辑《十方》中所体现出来的气质，将会是未来的中国音乐精神所长期寻求而终难再得的东西，我同意吴吞在演出结束后悄悄对我们说的那句话，冬子是中国未来的民谣大师。
那一天赵已然病倒了，所以很遗憾我没有能够听到这位中国顶级的鼓手和吉他手，中国最好的布鲁斯歌手的现场。不过在隔天之后的长春观，小引带我去见了他。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黄昏正挂在我们的背后。赵已然的长发很有仙风道骨的味道，他也一直在跟我述说对道教的钦慕之情。生活的无奈，情感的茫然，和国内当下虚浮的商业市场对好音乐的扼杀，一度让这位中国摇滚界的赵老大心灰意冷，渴望寻找山林间的解脱。听说我是学哲学的，赵已然立即来了劲。他津津乐道地跟我讲起他走上音乐的道路，那是在一天下午，他偶然看了一本尼采的书，兴奋异常，然后跑到村子外面，望着天空不停地大喊。这喊声中，我相信包含有他对音乐精神最深的理解。那天之后，他便开始疯狂打鼓，练琴，因为他相信，他正从事着生命最高的事业。我对赵老大说：尼采是所有哲学家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的知己，你完全可以信赖他，并且应该远远超过对观众和理论的信赖。太阳已经从长春观的屋顶落了下去，我们便找了个地方喝酒去了。
可现在是武汉岁末的冬天，2009年最后的时光，整个VOX，今晚都是属于李志的。他现在正倔强地唱着“别把我和他们扯在一起”。脱了外套的他，露出闪光的胳膊，周围的空气里散发着他身体的热气，我站在台阶上往回望了一眼，一张张密密麻麻的嘴在黑色的脑袋下张合着，一阵阵声音是“别管我，别把我和他们扯在一起”。
三
我曾经听朋友讲，上一次李志唱《来了》和《阿兰》的时候，半数的观众都落泪了，或者掩面了。这样的场景，在这样的时代，注定是了不起的纪录。我想这不仅是这个时代的悲伤，更是这个时代的希望。从今天的演出开始，我就一直在期待着《阿兰》。在某些深夜，我正是握着小引送我的那把来自八十年代的吉他，按着曲谱，练习这首歌。风光村小巷里的四面墙壁见证了我那些零散的音节，那些激愤时胡乱的扫弦，或者有时终于难以抵挡往事和未来的侵袭而涌出的泪水。这一切都是我在过去这一年紧张而忙碌的日子里快乐的东西。它无法分享，甚至无法述说。我一直渴望用一种让自己终不后悔，坦然接受的方式，来祭奠我被现实窒息了的爱情，来安抚我激动的血液，来结束我的青春。
这终究是难的。
我并不知道李志的“阿兰”是唱给谁的，这毫不重要。但我确实见过穿着白衬衫的李志唱起第一句的时候，就潸然泪下，然后没有去擦，继续若无其事地将全歌唱完了。
阿兰你在哪
你是否找到了他
阿兰你还记得我那时的模样
阿兰你和他一起那么久了啊
阿兰你现在的生活是否和我一样
我们生活的过去是条颠簸飘离的船
我们生活的以后是条永无归期的路
我们生活的过去是条颠簸飘离的船
我们生活的现在是条永无归期的路
如果你感到孤独 就请你忘了他
如果你感到 难过 就请你想起了他
请你想起他 请你也忘了他
阿兰，她在哪？请你想起她，请你也忘了她。今天的李志一直没有唱起这首歌，尽管这帮年青人里一直有人在喊“阿兰！”。我望着三米前舞台上沉默的李志，沉默着。这沉默让我突然怀疑了自己对这首歌的期待。如果这首歌也像《梵高先生》一样，李志再也不用唱了，这样多好。这种告别或许才真正意味着一个结束。阿兰，请你既不想起她，也不忘了她。阿兰，她在哪，她是谁，再也不要问了。再也不用像崔健那样问：“我的身体在这儿，我的理想在哪儿？”。我也再不用在深夜里对着墙壁练习那些散乱的音节，再不用在午夜梦醒时分觉得无地可躲，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换一首吧。李志这时抚弄吉他，还是用那个沙哑的嗓音，唱着《结婚》：“我想给你三万收买这婚姻，和那个陌生的女人虚度这时光/一个电话打出了我的眼泪，往事涌上心头青春就散场/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台下的人跟着节奏，回应着“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包括我。
这场游戏里包含着解脱和妥协，包含着放荡不羁和无可奈何，包含着勇敢和接受。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场游戏”同样也意味着演出就要散场。很多人还喊着“天空之城”，“暧昧”，“阿兰”，“阿兰”。
李志站起身来，点了一根烟，说感谢大家的支持，最后一首歌是《冬妮娅》。熟悉的旋律响起来，“再见吧，再见吧，我的爱人/今夜不要和我说话/我们的爱情埋在地下/我们的明天在天上。”
李志收起了琴，穿上厚厚的羽绒服，然后背上包，准备离开。我站在那里沉默，一动不动。很多人跟我一样，他们在这个冬夜里留恋着这个舞台。更多的人则理解李志，因为他真的累了，今天也已经连续唱了一个半小时。李志从舞台下来的时候，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我的朋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像是有很多的话想对他说，对着这个给他无聊的生活带来些许激越，而更多悲伤的人，但最后就只叫出了一声“李志”。李志点头离开了。
出口在左边。啤酒则可以继续去吧台要。
我们留恋了一会，再喝了一瓶啤酒。我又看到了墙壁上的那句诗：“如果你的朋友喝醉了，请送他回家”。曾经在那个夏天，在Metallica,Queen,Nirvana,Radiohead的声音占据我们的耳朵时，这里是我们的热血舞动过的地方。而这句诗简直就成为了我们肆无忌惮地狂饮的暗号。青春是一场病，必须挥霍过才可能痊愈。如今我愿意说，我的青春结束了，或者说我的青春现在健康了。而在这个岁末的冬天，那些兄弟们早已各奔天涯，如周云蓬唱的“活在租来的房子里，活在公共汽车里”，活在千篇一律的某个角落里。时间已经接近午夜，那帮年青人已经走了，空荡的舞台，比原来空了很多，活跃过的空气现在也安静了。这时候，做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是会让自己痛恨自己的。为了明天，我们同样需要一个用来睡觉的房子。
出门的时候，雨还在下着，空气刺骨的冰凉。呼吸时哈出的白汽在城市的街道上飘荡。悲哀的年青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一位你爱的人，请转身拥抱他吧，因为他说不定也快被冻坏了。
我靠着的士车的窗户，打量着外面的雨夜，突然非常怀念一位女孩，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让这个世界汗颜的最深刻的关系，但它依然被这个世界打败了，现在被埋进了地里。她现在过得好吗，今夜会感到寒冷吗，还会偶尔听我送给她的歌吗？
老宋发来短信告诉我，他已经爬上了西岭雪山，现在正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等待明早去看日出，去看新年第一缕阳光如何照亮了洁白的大地。
2009年12月31日
文/一深
一
从书与咖啡吧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下雨了。我在湿漉的街上奔跑，把头发上的雨水洒给了身后那些站在突来的雨中踌躇满志的人们。在这个夜晚，我有地方可以去。想到这，让人感到庆幸。我与一些陌生的红男绿女们站在一起，街道口的风从四面刮过来，我目睹他们一个个地钻进的士车里，向着不同的方向远去了，直到我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那些车后灯的视线中。
等我钻进一辆红色的的士里，时间已经是八点五十。我给在四川支援灾区重建的老宋打电话，告诉他我正要去听九点在VOX开始的李志的专场，问他要不要在电话中也听一听现场的声音。他告诉我，他现在正在西岭雪山，整座大山上只有他的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我沉默了一会，想象着杜甫“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所描述的画面。车里的电台上播着一首俗滥的说不清是情歌还是恨歌的歌，那个女的大致唱着她的男人身上带有别的女人的香水味。车在城市迷离的灯光中疾驰，她的声音婉转而妩媚，像是涂了过多的口红。我当然没有听到老宋的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不过，我有地方可以去。因为起码今晚我要见的这个人，我曾经在大街上喊过他的歌，曾经在深夜里用吉他弹过他的歌。
买票进去的时候，VOX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前所未有的满。我看到身边居然都是一群年轻人。我其实很讨厌“年轻”这个词，不过我很喜欢“年青”这个词。前者是一个轻浮的形容词，后者是一个沉重的名词或者动词。那我姑且先用年青人形容他们吧。在这群年青人中，我反而感到孤单。虽然，我可能跟他们一样大。李志已经开始调琴了，等我从人逢中抬眼看到他时，他沙哑的声音已经在黑暗的屋子里响起来，萦绕在我的耳际。他比我想象的瘦，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寂寥。我的朋友短信让我去前排找他，我没去，一直站在场子的最后排静静地望着舞台，我希望安静地听他唱会歌。从《苍井空》、《和你在一起》、《卡夫卡》，明显可以听出他的嗓子已经累了，累到低音和高音时只能发出干裂的声音。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当他唱“宝贝，不要在夜里等我”，和“宝贝，反正活着也没意义”时，台下却想起尖叫和掌声。
当李志唱《春末的南方城市》时，我发现我的旁边站着一位安静的女孩。我当然偶尔有看她。她让我想起上次周云蓬来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那位女孩。那晚，周云蓬也是这样默默地坐在台上，灯光打在他的长发围住的脸庞，黑色的眼镜挡住背后一份隐秘的孤独。这孤独看上去与听众毫无瓜葛，或许只有他那充满质感的歌声能够读懂它，给予些许安慰。那位女孩便正是坐在云蓬的对面，安静地抽着烟，听了一晚，没有移动过身子，没有张望。即便在那次演出结束的宵夜摊上，我坐在云蓬的不远处，与他干杯之际，也没有跟他说起这位陌生的女孩。如何讲呢？告诉他有一位欣赏他这份孤独并在歌声中与他同样孤独的女孩？这在美好的宵夜摊上如何开口呢？之后我告诉我的朋友，我内心里真希望给她一个陌生的拥抱，然后在告别的夜色中相互离开。在我想起这些的时候，今天的李志正在台上唱着：“不知道有谁能让你述说，你这样的生活到底为了什么？我看见你靠着窗口沉默，路过的青春我们还拥有什么？这让人心慌，这让人心慌……”
经过《被禁忌的游戏》、《黑色信封》和《这个世界会好吗》，现场的气氛热腾了起来，李志嘴里的脏话也慢慢开始多了。《黑色信封》和《这个世界会好吗》两首都是典型的李志风格，从低吟到爆发，从具体的描述到抽象的发问，从水的清澈到铁的冰凉，这些只有亲临现场才能够更真切地体会。当然这途中，有人回答了他一句，“这个世界不会好了”。当唱《广chang》时，有人为他配音，“快，救护车”，李志在歌的结尾说：“有些人死了，他们还活在我们的硬盘里”。
这帮年青人里开始有一个声音在喊“人min不需要自you”。果然熟悉的节奏响了起来，全场大合唱开始了。李志收起了他的忧伤，把他的愤慨和怀疑宣泄了出来。他激昂地唱着“有人沉默着观望，有人怀疑这生活。听见他们在歌唱，人min不需要自you。人min不需要自you，这是最好的年代”。对，他有点歇斯底里了，或许这歌需要的就是一份歇斯底里。可我还是没有唱，尽管我曾经在大街上跟朋友们一起喊过这首歌，可我他妈的却在狂欢的人群中想着，这到底是个什么年代呢？在这帮年青人的眼里，这到底是个什么年代？它是一个任何形容词的最高级都适合的年代，很多人这样认为。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适合的生存方式正是全场的年青人在《他们》中所合唱的：“闭眼随便过，睁眼将就活。我们生活多美好。”这个时代绝对不是一无是处，因为它创造了无数的财富和欲望，而同时，这个时代除了这些，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无聊和绝望，它其实就是一无是处。这是一个gou日的最好的时代！
李志站起身来，嘴里叼着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弹起国人耳熟能详的那首传唱了大江南北的名歌，走进这新时代。年青人中有人领唱，台上有人指挥，整齐的声音响彻耳际。“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作主站起来，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改ge开fang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们走进那新时代。高举旗帜，拥抱未来……（声音渐渐拔高，逐渐拖长，右手上扬，头跟着上扬，直到深情地望着水泥的天花板，对，就这样，保持此姿势三十秒，尽情感受这种激昂的振奋的感觉）”……在全场的高潮中，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二
这等于半场已经结束了。但李志并没有停歇，他继续地唱着。有人说，不要怀疑他的体力。我想下半场凑到前排去，看看传说中的这位“顶级琴手”，弹琴到底如何。于是，我在昏暗的光线下踏过很多双脚尖与脚尖的空隙，蠕动到右前方的棚子底下，找到了我的朋友。他带了一个女孩子来，高中的同学，因为这场演出又聚到了一起。这其实是种很好的感觉，原来的老朋友，在各自路途上又碰到了对方，咦，你怎么也在这里？然后开始重新认识对方，成为新的老朋友。李志现在就坐在离我三米远的凳子上唱着歌。隔着几个脑袋，我看见他沧桑的平头，却配了一副文静的白色的眼镜。这正好贴近他的那些五分粗犷，五分温柔的音乐。李志的这种矛盾，是《人min不需要自you》与《梵高先生》的矛盾，是火焰与海水的矛盾，是这个时代自身的矛盾，是白天与黑夜的矛盾。
我并没有能够近距离见识这位“顶级琴手”的琴艺，本来《被禁忌的游戏》中旋律的把握，以及自然泛音的运用或许可以考验他，可这首歌已经在上半场唱过了，我那时基本只能望到他上半身的轮廓。他这个时候正在唱着的是老狼的《虎口脱险》，他总是喜欢唱这首歌，不知道这首歌是他当年在校园里经常被用来追求女孩，还是他确实曾在一场爱的虎口脱过险，心有难言之痛。爱情，这个所有人类精神的主题，我不知道这帮年青人里还有多少人体会过它。在这个时代里，他们管它叫“男女关系”。这个狗日的最好的时代有了更多的男女缠绵，却有了更困难的爱情。就像在这个城市里有的更多的是宾馆的双人间，而不是黄昏的午后约会的地方。我们需要的更多的情感总是通过赤裸裸的直截了当的方式表达了，有太多说不清的细微之处被我们忽略。我们总是处在欲望和欲望的实现之后的空虚之中，如此循环，不可自拔。如果这意味着痛苦，那么打破这种循环则意味着更大的痛苦。为什么人需要音乐？叔本华和尼采都将它作为一种人生的救赎，叔本华会认为音乐中包括有这种痛苦的中断，而尼采认为音乐中有对这种痛苦的克服和升华。音乐是“人生的花朵”，或者是“生命的兴奋剂”，它表达着我们的生命，它是一条出路，既显现又隐匿。
李志曾经说：“其实谁在台上唱歌也不重要，关键是你心里想唱歌。它是我们的一种表达方式。至少是我的。”台上的李志说完这话，擦着琴，又加了一句：“抽根烟吧。”是啊，停下来，抽根烟吧，朋友。我望了望窗外，陷入无言的沉默。感谢在我写此文之际，在岁末的今晚透过水泥墙照在我身上的月光，它没有温度，但很明亮。也要感谢托雷斯和利物浦，他们在异国他乡刚刚过去的一个半小时里，在鹅毛大雪中与维拉激战了一场，托雷斯在补时临近结束的最后关头打进了一粒闪光的绝杀。整个球场在大雪之中沸腾，而千里之外武汉东湖边一幢屋子里的一张床上，蜷缩着腿的我，也受到他们的鼓舞。
你的烟抽完了吗？抱歉，我的文章还没有结束，李志的歌也还没有唱完。
我知道吴吞也说过一句同样著名的话，“摇滚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自己。”上次我见到他也是在VOX，他和赵已然、冬子一块来演出，为支援四川灾区募款。他那硬朗的吉他声，和他菱角分明的脸，一头的长发，构成一个典型的硬汉。当他右手在琴上打出错落的节奏，唱起“雅鲁藏布江，它就那样不停流啊，雅鲁藏布江……”时，我不禁跟着他一起唱起来。我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它可以说并没有歌词，但它却恰恰表达了我在那年从拉萨去山南的路上所见到的流淌不息的雅鲁藏布江。冬子一脸的憨厚，却一身的沧桑，在他的新专辑《十方》中所体现出来的气质，将会是未来的中国音乐精神所长期寻求而终难再得的东西，我同意吴吞在演出结束后悄悄对我们说的那句话，冬子是中国未来的民谣大师。
那一天赵已然病倒了，所以很遗憾我没有能够听到这位中国顶级的鼓手和吉他手，中国最好的布鲁斯歌手的现场。不过在隔天之后的长春观，小引带我去见了他。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黄昏正挂在我们的背后。赵已然的长发很有仙风道骨的味道，他也一直在跟我述说对道教的钦慕之情。生活的无奈，情感的茫然，和国内当下虚浮的商业市场对好音乐的扼杀，一度让这位中国摇滚界的赵老大心灰意冷，渴望寻找山林间的解脱。听说我是学哲学的，赵已然立即来了劲。他津津乐道地跟我讲起他走上音乐的道路，那是在一天下午，他偶然看了一本尼采的书，兴奋异常，然后跑到村子外面，望着天空不停地大喊。这喊声中，我相信包含有他对音乐精神最深的理解。那天之后，他便开始疯狂打鼓，练琴，因为他相信，他正从事着生命最高的事业。我对赵老大说：尼采是所有哲学家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的知己，你完全可以信赖他，并且应该远远超过对观众和理论的信赖。太阳已经从长春观的屋顶落了下去，我们便找了个地方喝酒去了。
可现在是武汉岁末的冬天，2009年最后的时光，整个VOX，今晚都是属于李志的。他现在正倔强地唱着“别把我和他们扯在一起”。脱了外套的他，露出闪光的胳膊，周围的空气里散发着他身体的热气，我站在台阶上往回望了一眼，一张张密密麻麻的嘴在黑色的脑袋下张合着，一阵阵声音是“别管我，别把我和他们扯在一起”。
三
我曾经听朋友讲，上一次李志唱《来了》和《阿兰》的时候，半数的观众都落泪了，或者掩面了。这样的场景，在这样的时代，注定是了不起的纪录。我想这不仅是这个时代的悲伤，更是这个时代的希望。从今天的演出开始，我就一直在期待着《阿兰》。在某些深夜，我正是握着小引送我的那把来自八十年代的吉他，按着曲谱，练习这首歌。风光村小巷里的四面墙壁见证了我那些零散的音节，那些激愤时胡乱的扫弦，或者有时终于难以抵挡往事和未来的侵袭而涌出的泪水。这一切都是我在过去这一年紧张而忙碌的日子里快乐的东西。它无法分享，甚至无法述说。我一直渴望用一种让自己终不后悔，坦然接受的方式，来祭奠我被现实窒息了的爱情，来安抚我激动的血液，来结束我的青春。
这终究是难的。
我并不知道李志的“阿兰”是唱给谁的，这毫不重要。但我确实见过穿着白衬衫的李志唱起第一句的时候，就潸然泪下，然后没有去擦，继续若无其事地将全歌唱完了。
阿兰你在哪
你是否找到了他
阿兰你还记得我那时的模样
阿兰你和他一起那么久了啊
阿兰你现在的生活是否和我一样
我们生活的过去是条颠簸飘离的船
我们生活的以后是条永无归期的路
我们生活的过去是条颠簸飘离的船
我们生活的现在是条永无归期的路
如果你感到孤独 就请你忘了他
如果你感到 难过 就请你想起了他
请你想起他 请你也忘了他
阿兰，她在哪？请你想起她，请你也忘了她。今天的李志一直没有唱起这首歌，尽管这帮年青人里一直有人在喊“阿兰！”。我望着三米前舞台上沉默的李志，沉默着。这沉默让我突然怀疑了自己对这首歌的期待。如果这首歌也像《梵高先生》一样，李志再也不用唱了，这样多好。这种告别或许才真正意味着一个结束。阿兰，请你既不想起她，也不忘了她。阿兰，她在哪，她是谁，再也不要问了。再也不用像崔健那样问：“我的身体在这儿，我的理想在哪儿？”。我也再不用在深夜里对着墙壁练习那些散乱的音节，再不用在午夜梦醒时分觉得无地可躲，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换一首吧。李志这时抚弄吉他，还是用那个沙哑的嗓音，唱着《结婚》：“我想给你三万收买这婚姻，和那个陌生的女人虚度这时光/一个电话打出了我的眼泪，往事涌上心头青春就散场/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台下的人跟着节奏，回应着“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包括我。
这场游戏里包含着解脱和妥协，包含着放荡不羁和无可奈何，包含着勇敢和接受。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场游戏”同样也意味着演出就要散场。很多人还喊着“天空之城”，“暧昧”，“阿兰”，“阿兰”。
李志站起身来，点了一根烟，说感谢大家的支持，最后一首歌是《冬妮娅》。熟悉的旋律响起来，“再见吧，再见吧，我的爱人/今夜不要和我说话/我们的爱情埋在地下/我们的明天在天上。”
李志收起了琴，穿上厚厚的羽绒服，然后背上包，准备离开。我站在那里沉默，一动不动。很多人跟我一样，他们在这个冬夜里留恋着这个舞台。更多的人则理解李志，因为他真的累了，今天也已经连续唱了一个半小时。李志从舞台下来的时候，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我的朋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像是有很多的话想对他说，对着这个给他无聊的生活带来些许激越，而更多悲伤的人，但最后就只叫出了一声“李志”。李志点头离开了。
出口在左边。啤酒则可以继续去吧台要。
我们留恋了一会，再喝了一瓶啤酒。我又看到了墙壁上的那句诗：“如果你的朋友喝醉了，请送他回家”。曾经在那个夏天，在Metallica,Queen,Nirvana,Radiohead的声音占据我们的耳朵时，这里是我们的热血舞动过的地方。而这句诗简直就成为了我们肆无忌惮地狂饮的暗号。青春是一场病，必须挥霍过才可能痊愈。如今我愿意说，我的青春结束了，或者说我的青春现在健康了。而在这个岁末的冬天，那些兄弟们早已各奔天涯，如周云蓬唱的“活在租来的房子里，活在公共汽车里”，活在千篇一律的某个角落里。时间已经接近午夜，那帮年青人已经走了，空荡的舞台，比原来空了很多，活跃过的空气现在也安静了。这时候，做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是会让自己痛恨自己的。为了明天，我们同样需要一个用来睡觉的房子。
出门的时候，雨还在下着，空气刺骨的冰凉。呼吸时哈出的白汽在城市的街道上飘荡。悲哀的年青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一位你爱的人，请转身拥抱他吧，因为他说不定也快被冻坏了。
我靠着的士车的窗户，打量着外面的雨夜，突然非常怀念一位女孩，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让这个世界汗颜的最深刻的关系，但它依然被这个世界打败了，现在被埋进了地里。她现在过得好吗，今夜会感到寒冷吗，还会偶尔听我送给她的歌吗？
老宋发来短信告诉我，他已经爬上了西岭雪山，现在正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等待明早去看日出，去看新年第一缕阳光如何照亮了洁白的大地。
2009年12月3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