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星空,送张楚!
张楚兄弟,见到你,我吓坏了。
记得吗,我们在同一片星空下,静静地度过了一个夜晚。戈壁的夜晚,贺兰山摇滚之夜。我想,每个时代,总有一群特别敏感的人,像孩子一样行走的大地上,好奇地张望,悄悄走过田野和城市。你创造了好的音乐,无意中被我听到,于是我爱上它,从此不再孤独。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叫张楚的人,他像我一样,被阳光晒黑了皮肤,为天空中飘过的太阳车歌唱,为晚风中的流萤歌唱,为戈壁上的星空歌唱。鼓声响起,我们一起游走在一条熟悉的大街上,灰尘还是那股味道,阳光依旧灼人,满眼迷惘的颜色,读不出方向,读不出时光,不知道面对的是否一定是死亡。
你总是太当真,太可爱,抱怨别人不理解你,台下的欢呼声传来,你竖起耳朵,分辨是否是发自内心的声音,你失望了,惊慌失措;就像多年之后,我坐在你身边,被你吓坏了。
姑娘你在那里,真想再来一次恋爱,竭尽全力地感动你,也感动我自己。
我是你的乐迷,才二十三岁,听你的音乐已快十年。十年了,你在我耳畔吟唱,飘荡的音符散进我身体,星光般闪烁的诗句引我冥想,思绪漫天飞扬,野花迎空醉放!你略带沙哑的嗓音,一次次响起,响过愤怒偏激的少年时代,响过迷茫躁动的青春时代,你音乐的节奏代替了我的心跳。
西出阳关的路上,我唱着你的歌,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向更远的天边;青藏高原上,我唱着你的歌,望着雄鹰划破朗朗的苍茫,烧着了的晚霞盖满大地,银色雪山静静睡去。
这么多年,我们不能欺骗自己,我们依旧两手空空。我们回到人群里,苍蝇一般,飞了几圈,又回到原处。此处和彼岸,并无不同。我们知道,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忘怀,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吃苹果的滋味。
2004年的夏天,我背上行囊,爬上一列火车,北上,北上。逃票来到贺兰山,见到了你。你复出了!贺兰山摇滚之夜的第二天,你登台演唱,唱了老歌,唱得不太好,忘了歌词,幸好台下的伴唱帮你唱完了老歌。我在人群中仰望你,你依然孩子一般站在灯光里,一如既往地微微摇晃脑袋。
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张楚,他又回来了。
当晚,唱到深夜,你和乐手们退场之后,我们仍然兴奋不已,许多人在舞台后面喝起了啤酒。大伙坐在临时搭起的棚子下,手握酒杯,尽情交谈。灯光婆娑,戈壁上的风声响过棚顶。“嗨,哥们儿,过来了?”大伙像老朋友一样向素不相识的人打招呼,一张张红色的脸,微醉、激动、年轻,犹如一伙越狱成功的逃犯,一派草莽之气呼啸而来。四海之内皆兄弟,只要你听摇滚乐,便是我的兄弟。尽管我们心里清楚,茫茫戈壁之外,依旧是苍茫而脆弱的人间。
北京的乐评人,西安的摇滚青年,浙江电台的编导,四川的老画家,上海的证券师……我已不记起他们的名字,只记得一起超越漫漫长夜的气氛。当然,还有我们,几个江西来的背包客。摇滚乐,一声炮响,我们闻风而动,来到古代战场——贺兰山。大伙不远千万里,只为曾经感动过我们的中国摇滚乐,不分贵贱地坐在一起。二十年了,有的人为了告别青春岁月;有的人为了享受音乐野餐;有的人为了肆意肢体狂欢;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来了。
张楚,你还好吗,许久不见,你可真让我们想念!
这个世上,丑陋和阴险随处可见,美好和善良总是远在天边。大家相互微笑,没人在意你心底的忧伤;熟人朝夕相处,孤独却总不肯放过我们。我喜欢你可爱的固执,总想让别人相信你的话。知道吗张楚,我们谈论你,就像谈论失散多年的兄弟。你的歌声,没白唱。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张楚,如同每个人心底都有各自的童年。你不是崔健,不是时代的符号,你是大家的小学同桌。那个西安的兄弟说,有一次他在酒吧见到你。你穿着牛仔裤、体恤衫,像刚刚逛街回来的同学。“那不是张楚吗?”他问。老板笑了,说:“对啊是张楚,你要不要认识一下,叫他过来喝杯酒?”他说不用了,就这么看着行了。他因为听到你的歌,才和摇滚乐歃血为盟,可以想见他当时的激动,可是他不愿意打搅你。谁愿意打扰正患感冒的孩子呢,他一个人睡得那么酣甜。
许多人对你在贺兰山的表现很不满意,说西安出了三个歌手,你、郑均、许魏,郑均依然搞音乐,还盼望怒放;许魏红透了半边天,和“同一首歌”到处下乡,唯独你,连自己的歌词都忘了。我反对他们,张楚就是张楚。我觉得,你很孤单,但被人崇拜;你感到罪过,于是回到大街上继续发呆。
记得当年你在红堪,辉煌的时刻,坐在那把椅子上,灯光照着你,你时而低头侧耳沉浸在音乐里;时而冲着人群头顶歌唱。你真的太认真,太把听众当人了,所以才会这么坐立不安。
我爱你的认真单纯,就像爱何勇的任性顽皮,爱窦唯的内向空灵。
第三天晚上,终于有机会和你谈谈。当时我累了,挤出人群,打算四处看看,抽根烟。我躺在沙子上,后面是个临时小卖部,前面是欢呼的人群,远处舞台散发红光。这一切,让我想起小时候看露天电影,下雨了,大家都不肯离去,纷纷撑起雨伞,此起彼伏的雨伞衬托着一块银幕。劈里啪啦的冷雨遮住了电影原声,一条条发亮的雨丝分割了画面,此时浑身冰冷,生活艰辛,但我们都不在乎,我们都不愿离去,默默地注视着模糊的影像。我真希望永远这么下去,打破孤寂的黑夜,稍纵即逝的温暖让我感动,不能停止幻想。我希望到那儿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幸福身临其境,人们突然拔离残酷的现实,超脱出来,高唱着同一首歌曲,一起潸然泪下。
今夜,你我同在!
露天电影和摇滚音乐节,是多么类似,是秦腔,是京戏,是采茶戏,是维也纳音乐会,是伍德斯托克……我们翻山越岭,就是为了和黑夜同醉,为了和戈壁共舞,为了点点星光和瓢泼大雨一同到来。我听到何勇唱了一首歌,唱给天上的张炬。
他说:“炬炬他在天上,我知道他会听到。”
这里的夜晚会有星星吗?岁月流逝,能掩盖伤痛吗?
我远离了人群,一厢情愿地幻想着,我知道没人在意这些,忽然听到你的鼓声。张楚,是你吗?我回头看去,你坐在沙地上,用手拍打着一面鼓,广阔的星空下,神情犹如一个孤独的孩子。毕竟听了你十年,我很激动很紧张,像小女生见到刘德华,但我不会扑到你怀里去。我默默地围着你走了几圈,不想惊动你,我听到自己说:“张楚,你好!”你愣了一下,说:“你好你好。”声音沙哑,真的是患感冒的孩子。记起你说过,一种荒谬的感觉吗?
是啊,是很荒谬。我坐在你身边。我说,我听了你的歌。你说,哦,我昨天唱了,来晚了吗?我说,不,前天就来了,从江西来,爬了一天的火车。你看了看我,点点头。我说,你不做音乐了?你说,还在做。我说,可我听不到你的音乐了!你没有回答,问我,平时听什么。我说,我去徒步都听你的歌,我不专业,但我觉得你和崔健都很经听,你是不是觉得大家没有真心听你的歌,窦唯就在做自己的音乐,是吗?我有点激动,不知你看出了没有。你轻轻地说,是啊,窦唯是。忽然问我,国外的听吗?
我:“听。”
张楚:“听什么?”
我:“听The Wall迷墙,The Door,Beetles,Kurt什么的。”
张楚:“哦。”
我:“你觉得音乐是应该做给喜欢的人听,还是大家都来听?”
张楚:“还不如做给喜欢的人听。”
我:“我们喜欢你的音乐,可是听不到了。”
张楚:“我还在做,没出了。”
我:“你是不是很喜欢《结婚》这首歌。我听到你又唱了。”
张楚:“是。”
我:“你结婚了吗?”
张楚:“嗯,没有。”
我:“像《姐姐》,你不愿唱,就不要唱。”
张楚:“嗯。”
我告诉你昨夜我们在谈论你,有几个西安来的,说你不如郑均许魏。你说,是吗?我说,像我们这么大的人都听周杰伦孙燕姿什么的,没人听摇滚乐了,摇滚乐会很悲哀。你说,是啊,是很悲哀。
这时,舞台上何勇不惜体力,依然卖力地带动众人的情绪,他在舞台上窜起来,成了一团红雾。人们合声高唱,歌声震天。我将沙子弄成沙堆,坐了上去,屁股阴凉凉的。这时黄楠走过来,我对他说,这就是张楚。“张楚,你好!”黄楠冲你微笑。问候都是这么的简单,你知道吗,黄楠和我一样是你的乐迷。我们静静地坐着,望着沸腾的人群,忽然感到特别的悲伤。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音乐更加激烈了,灯光刺伤我双眼。张楚啊,你的外国朋友开始舞动身体,像触电的疯子。我很想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不想,把身体交给了音乐?有时我觉得,摇滚乐毫无道理,它怎么就来到了中国?传到我耳朵里,变成谁也说清的燥热。它给我一种幻觉,让我相信,我的反叛是有道理的,决不会没有意义。我站这里,谁也不能将我毁灭!可是,当一切归于平静,什么也没有改变。如同一次痛饮畅谈,醒来之后,口渴难忍,空虚之感更加深重。张楚啊张楚,你能告诉我吗?
后来,我想去买一包烟,保安挡住我,就是不让我出去。我逛了逛,又回到你身边,听到你在和保安聊天。你向保安问烟。保安给你一根,说,对不起烟不好。你说,挺好的。保安问:“搞摇滚乐多少年了?”
张楚:“十八年了。”
保安:“不错不错,你出名了。”
张楚笑了笑,没有回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崔健唱最后一场,我和黄楠去帮崔健捧场。崔健还是那样固执,让打算怀旧的人失望。散场了,我们找到你,也看到了你的姐姐。黄楠和你握手,说:“张楚再见!”我也来握你的手,说:“张楚再见!”手松开了,我又补充到:“张楚,做你的音乐吧,我们会听,希望能听到你的音乐!”你说:“再见再见!”
后面那句话,不光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我写了一首歌,送给你。
戈壁星空,送张楚!
朋友们,站起来!
我们是这世最爱美的人,我们告别家乡来到这地方。
朋友们啊朋友们,快把美酒尝!
幸福啊,梦想啊,让它都跑光!
年老可怜的慈母啊!
你把我们养成了树,却没有给我们春天。
我们,我们勇敢地生活!
那么,那么勇敢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