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会回来的2006年的夏天

上个月东京进入了梅雨季,我虽然住在千叶,但只与都内一川之隔,所以也总自称“住在东京”。梅雨季里,雨下得很细密,缀为藉客之裀,去作沾泥之絮,浇灭了我本就不多的单程通勤一小时去学校图书馆自习的热情。搬来市川后,作息却突然变得健康起来,早晨五点起床后,会去到江户川边跑步锻炼,河边的风景,尤其是沿岸大片大片的芦苇,总叫我想起小时候成长的老家农村。饶有趣味的一点,市川的罗马音是ICHIKAWA,和近年爆火的CHIIKAWA发音十分相似。一日跑步回来,好奇心驱使下点开了《跳楼机》这首歌,于是一路听到了彩铃时代的网络歌曲,由此引发了关于《秋天不回来》这首歌的回忆。
2006年的夏天,我即将读四年级。我从老家农村来到石家庄,住在表姐家里。表姐家在石栾路和建设南大街交叉口附近的一个小区,旁边是珍极酿造的公司,后边是一家纺织厂,于是每日窗台上总会落满棉絮。那是我第一次住进楼房,第一次使用马桶,一切都是那样新奇,就连推开厨房的推拉门后闻到的清洁的味道都记忆犹新。晚上我会趴在窗边,将窗户开一条缝,注视着对面灯火通明的纺织厂,就像注视着一头时刻都在运转的机械怪兽,南北向的风闯入房间,随之采集来的除了机器的轰鸣还有那些工人的疲惫,此时楼下的商店门口的音箱一定又在播放《不怕不怕》这首歌,可彼刻年幼的我还没有见过蟑螂,还以为“吗咿呀嘿,吗咿呀呼”是类似魔动王里咕哩咕哩所念的“哈利路球球哈呀呀”那样的咒语。
06年石家庄的三年大变样未启,城里弥漫着遍历不尽的城中村,如毛细血管的街道旁布满各式摊位,售卖着廉价却又容易果腹的食物。第一晚表姐夫带着我四处逛逛,我却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畏葸,在一处售卖麻辣烫和油炸食品的小摊前,面对琳琅满目但又说不出名字的串串,我陷入选择困难,而自幼受到的教育也让我对别人的花费难以启齿,于是表姐夫自作主张给我买了一串鸡排。穿过污秽横流的城中村,夜色中我第一次见到我即将就读的小学,路上经过凯莱金第,当时感叹竟有这么高的大厦。
学校名字就叫做建设南大街小学,是03年同样也是我小学入学那一年新建的。西边是阳光水岸和欧韵公园,后面是民心河,学校很小,打篮球就有可能把球投进河里。往北走是四十中,往东走过青园街就是四十三中,当时会觉得是好豪华的学校。后来一次在东购忍痛花五百多块买了一套五个福娃的手办,当然,这里的忍痛指的是家长忍痛,坐出租车时司机师傅看我不是土生土长的石家庄孩子,便问我将来高中想去哪里读,那时我没概念,只记得之前在电视上看过纪录片讲四十中于唐山大地震时期代表石家庄接收过许多受灾的学生,于是脱口而出想去四十中读高中,这一出乎意料的答案引得司机大笑,他说我沙比,石家庄最好的高中时二中然后是一中,四十中是什么臭鱼烂虾。或许我沙比吧,当然日后我确实读了石家庄二中,一语成谶。
因为学校是新建的,设施都很新,我真的有一种梦境照入现实的不真实感,像是来到了以往只能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场景,升旗仪式、校服、体育课、手工课和多媒体都让我有一种仿佛生活在《快乐星球》《科技馆的故事》中的校园的感觉。记得那时六年级有个俄罗斯美女,每次升旗我都要偷看她很久。班级里有许多外来务工的家庭的孩子,素质参差,我曾亲眼目睹英语课上一位恶劣的男同学把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女老师气哭,闻讯而来的班主任捉拿他时,他也是堂而皇之地笑着把桌子转过来,营造出一种被课桌牢牢围住固若金汤的假象。而胆小如鼠的我只能如履薄冰般做我唯一擅长的读书,旋即占据了之后所有测验的第一名,后黑板上贴着每一个人的名字,而我的名字尾随着最长的小红花尾巴。座位右边是一位可爱漂亮的女生,一日被班主任叫出班级,回来后就收拾好书包匆匆离开了,后来班主任告诉我们是她的父亲去世了,再见到她时她还是一如往常,只是胳膊上多了一层黑纱。
当时学校会发很多免费的电影票或者展览票,表姐总会不胜其烦地在周末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于是在表姐的后座上,年幼地我目睹了2006年石家庄的各处景观,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杰瑞误入纽约大都会般的期冀与恐惧混合的情绪。有一次学校发了一张免费电影票,地点在一处名字里带有“珍珠”的年代久远的电影院,进去之后发现看台竟分为好多层,而二十年后我却死活找不到这是哪一家影院了。电影是类似《妈妈再爱我一次》这样的催泪电影,或许就是这一部,我坐在最陡峭的看台高处,深感无趣,出场后表姐在报刊亭给我买了一瓶当时可口可乐公司刚刚推出的新品咖啡牛奶,而我脑海里却一直回响着电视里热播的广告词“博爵咖啡,博嚼咖啡”。还有一次学校发了一张昆虫展览的门票,我执意说不去了,表姐却义正词严地批评我不珍惜学习的机会,于是又驮着我赶去看展览,路上会路过影乐宫,在那个中国电影市场大爆发的前夜,那里似乎是人们看电影的唯一去处,在路过模仿悉尼歌剧院建筑的河北省艺术中心时,表姐在街道对面给我买了一份不知名肉饼吃,那份均价不超过一块五的肉饼,咸香中又带有微微麻辣的回味,那份美味让我怀念至今,而已经在石家庄居住了二十年的我再也没有遍寻得到那家肉饼店。
夏季时间学校3点10分就放学了,而我要在校门口的小卖部等表姐来接,买一包辣条在那听着《求佛》和《秋天不回来》写完作业,一直要到晚上才能回家,恰好可以赶上少儿频道跳跳龙和小鹿姐姐主持的动画梦工厂播出,哼着“憨八龟我爱你,爱你会有好心情”看一集憨八龟。其实繁华闹市灯光普照时,年幼的我会切实感受到一种孤独与无助。而坐在我右手边的那个女生,每次碰到我都要打招呼,或许只有那天晚上的一次,但我铭记至今。刚刚经历了至亲生离死别的她,仍对偶遇的我报以她日常那种开朗的微笑,关心问一句“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对于正在经历父母离婚见证了人类最赤裸动物般恶斗的我来说,石家庄不是冰冷而是有温度的。我目送她离开,从车水马龙的路上穿过一个个路灯的光锥,即使路人稀落,也叫人感觉摩肩接踵,行色匆匆的脸色,汗涔涔的胳膊,与短裤露出的小腿,不知不觉与那些机动车电动车自行车纠缠在一起,仿佛要俯冲进柏油路下面游泳,我看着她消失在路口,感到自己心灵所承受的一切仿佛也要即将消失。小卖部门口的音箱仍在播放《秋天不回来》,我仍在饱食着拿仅有的一两块零花钱换来的零嘴,我食用吞咽这些死去的动物和植物,消化它们的悲苦,同样希望消化我自己当时的悲苦,它们短暂一生目睹的悲喜,我都填塞进身体,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不明白《秋天不回来》这歌声今天为什么哽咽了。
不久我就转学了,从裕华区搬到了桥西区。我仍记得右手边那位女生的名字,还有那个班级里同学的名字,然而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任意一个人。就像那位司机师傅说的,石家庄只有两所好高中,就读于石家庄二中后,我开始热衷于网络交际,于是认识了二中和一中的许多人,却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同样可以归咎于命运的,我大概二十年没有去过表姐家了。去年夏天修考上岸后,距离四月赴日仍有半年时间,于是去了一所教培机构应聘,培训期间实在伪装不来那种假笑,于是中途退出了,出来后才发觉此机构就在欧韵公园旁边,于是步行至公园中,又顺路走到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却发觉一切都认不出了,校门从东岗路改到了临街,路口该有的八个红绿灯仍旧富有石家庄特色的缺了几个。沿街向南走,曾经遍历不完的城中村变成了钢铁丛林,而我却无法在地图上搜索到表姐家小区旁的珍极酿造公司的地址,曾经每日上学都要经过都要感叹的凯莱金第,却发现位置在去学校的相反方向上,甚至有三四个街区的距离之远。此时已是亥时,深陷钢铁丛林之中的我真的在怀疑是否有平行时空存在,周围的火柴盒高楼亮着稀疏的灯,我自问这些从事烹饪与性爱的居民楼里面的人做着怎样的营生,是否也像我一样在为生存苦恼,脑海又回想起当天下午培训时领导不够友好,对我的表现用出了“你沙比不沙比”的公开评价,也为当天的培训定调。我也许沙比吧,但我无可奈何,我幻想着一头哥斯拉降临在这奥特曼特摄剧中的场景,它一脚将奥特曼踢得踉跄跌坐,于是奥特曼用自己的会阴摧毁了这里所有的高楼。
2006年的夏天是墨绿色的,那个小镇中的夏天是沐浴在温柔而又热烈的阳光下,又骀荡在白杨与垂柳幽幽的怀抱中的。小镇的中心,是水泥砖块堆砌而成的工厂和早已废弃的同XXXX一起步入坟墓的巨大机器,我不止一次路过它,想象它健壮时那连成一片的工业赞歌的巨响。小镇边缘,是那些具有时代特色的整齐划一的村落,在望不到头的盐碱地和于风中亲吻徒弟的小麦聚成中的宇宙中央伫立,在倒映着万物并放逐云、风和飞鸟的苍穹下生长。二十年来我只归来过几次,而每一次我的记忆便要瘦上一圈:房屋在翻新,柏油路在伸长,汽车在用尾气宣告领地。小时候在故乡,那时生命可以被概括为烧饭时的一缕炊烟。我或许会想起同在小镇中的那个女生,她和我成绩相仿,我俩每次期末考试总要争夺班级第一,大概有些互相欣赏惺惺相惜的少年的悸动。暑假开始后,我是整日与小伙伴们浪荡在午后被太阳炙烤到发烫的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或者观察清晨的露珠、蚂蚁的迁徙和阳光照耀下响亮的树叶——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空调房中看动漫、玩4399flash小游戏和打游戏王。小伙伴之一与她有亲戚关系,当我们连跳房子都玩到无聊时,便提议去找她,我当然要嘴硬,即使我满心欢喜,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那天下午,她穿着一件很干净的白衬衫,我躲在伙伴们的后面,她拿出一本正在读的杂志,给我们讲述其中一篇令人惊愕的犯罪报道,具体内容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她那件比白云还要白的白衬衫,只记得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身体的滚烫。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乡下的清晨流动着清新的青草味,叫醒所有惺忪的生灵,房间内被褥暄软如烟尘溢满屋子。一个仲夏的清晨,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抱着一个毛毛熊出现在我的面前,风在耳边唱着歌,天空在一只麻雀翅膀上搁浅,生命成长的响动像是红色的青草味道从屋檐上流动下来如汗在手心里被攥成了一汪滚烫的泉,我想起我对她说,我马上要搬去石家庄上学了,我想起我就这样望着她,隔山隔海般相望着,日光照下来,我的目光被淹没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了。这便是我对于她最后的记忆。
2006年的夏天,邻居家的姐姐会把她家里装满网络歌曲的盗版VCD拿到我家里看,于是我听到了《一万个理由》、《求佛》、《秋天不回来》云云。那位姐姐学习不好,但是个很好的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中自然要从小操持起家务。记得有一阵流行将啤酒瓶盖砸扁后当做纸啪来玩,一次和她玩输光了我所有捡来制作的瓶盖,她看我输不起快哭了,就笑着把赢来的瓶盖都送给了我。某日我去她家里,正碰到她的妈妈在用擀面杖打她,被逼到房间角落里的她瞥见了我,而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除了恐惧还有因为我的闯入而徒增的窘迫。来到石家庄后,不知过了几年,最后一次听到那位姐姐的消息,是她在外地打工后与一位男生私奔了。用我们那里的话讲就是“跑了”,我分明能够想象她妈妈知道她跑了后的气急败坏。希望那是位能够好好对待她的男生,并且再也不要回到只会吞噬她的魂灵的家乡了。
从裕华区搬到桥西区,在新学校里我遇到了周飞。周飞在老师们眼里是不学无术的坏学生,并多次叮嘱我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但我知道他只是不爱学习,并不会像那些真正坏得流脓的学生那样去恐吓勒索打架等等。小学毕业前的六月,我因为奥数成绩被招生范围外的四十一中免择校费招进了重点班,而周飞依旧是那样大大咧咧,我和他蹲坐在西三教一处即将拆迁的房子旁的土丘上,看着其他人在前面的空地上玩一些幼稚的游戏,旁边商店音箱播放的歌曲也从《秋天不回来》变成了《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之前周飞刚刚用他的MP4跟我一起看了一部香港三级片,由黄秋生出演的99年电影《勾魂恶梦》,其实是一部关于下降头的恐怖片。看完后我对他说起,前几天西三教的庙会来了家移动帐篷搭建的鬼屋主题的游乐园,和班里几个女生一起去逛,路遇一处jump scare的机关,其中一位大家都说是校花的女生被吓得在后面抱住了我,第二天这件事被传到年级老大耳朵里去了,放学后我正在做值日,他带人来班里堵我要揍我,我只好投降说这都是他们造谣的,于是再也不敢和那位女生说话了。
其实我刚转来的时候和她做了很久同桌,大课间跳集体舞在同学们都男女授受不亲要靠尺子代替牵手的年代,我俩就会默契地互相握紧了双手,我唯独没和她说的是,之前在老家时我养的狗和她同名。她是个好人,只是不爱学习。有次我被同学检举私底下骂过老师而被罚站时她也因为没完成作业站到了我的旁边,老师对我的批评是“怎么枉费了老师一片苦心与栽培”,轮到她时却变成了对着全班同学说的“白长了一副好皮囊”这样的荡妇羞辱,而她只是低了低头,故作无所谓的姿态来掩饰自己的羞愤,我分不清老师对她的批评与那些自诩年级老大的最低贱的男生们对她说过的下流语言有什么不同。我笑着模仿投降的姿势跟周飞讲了差点挨揍这件事,自嘲道,小时候流行任贤齐的一首歌,里面唱道“原来每个女孩都不简单”,我算是终于见识到了。我只是一个懦夫,只敢默默诅咒那位“年级老大”未来会被更恶劣的人毒打,后来传说在那所我们小学对口的全区最烂的初中里,年级老大和一群社会上的人去网吧砍人,当然身为初中生的他只有放风的份,事竟后众人跑路作鸟兽散,第二天他便吓得主动自首去了,在他人的描述里,他是“被吓尿了裤子”的,大有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之势,真实与否我也无从验证了。
我和周飞就这样蹲坐着,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并没有什么踊跃的话来讲。他掏出他新买的价值七八十元不菲的MP3,放了一首《将军令》和《心中的日月》,我难掩歆羡,说,妈的,音质这么好听。接着又是漫长的发呆,那是无数慵懒下午中普通的一个,我们就这样蹲坐着迎接2009年夏天的到来。那是些毫无负累的时间,我们存活于世,就好像时间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