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歌,《Aqualung》

《Aqualung》是前卫摇滚及前卫民谣代表乐队Jethro Tull于1971年发行的第四张录音室专辑,主要由乐队主唱兼核心Ian Anderson创作,歌词则是由他当时的妻子Jennie Anderson负责。1971年,前卫摇滚浪潮风头正盛,许多至今仍数一数二的前卫作品都诞生于那个时期,而Jethro Tull的《Aqualung》,也是其中被后世铭记的杰出作品之一。对当时的Jethro Tull来说,这张专辑除了为乐队带来了巨大的商业利益(迄今为止全球销量超过了700万)外,这也是一张具有承上启下作用的专辑:在音乐上,《Aqualung》进一步摆脱了Jethro Tull早期以布鲁斯摇滚为主的特点,而是加入了更多的民谣与硬摇滚元素。在专辑概念上,虽然还只是“松散的集合”,但专辑有着统一的主题,已经可称得上准概念专辑,为乐队接下来的《THICK AS A BRICK》和《A Passion Play》这两张完全意义上的概念专辑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先来看专辑封面,《Aqualung》的封面是由一位美国画家所创作的水彩肖像画,以特写的形式,在极近的距离内事无巨细地呈现了一个蓬头垢面,佝偻着身子,还带着一点狡猾神情的流浪者,也正是专辑中出现的人物“Aqualung”。这幅画使这位流浪者如同标本一般被呈现,黄褐色大面积使用,又使得封面像是一张真实存在的老照片,似乎是强迫听众直面这一在日常中被刻意忽视的群体,同时也与专辑描写边缘人物,进行尖锐的社会批判的主题形成互文。《Aqualung》也在无意间显示出了一种新的专辑封面设计方向,离经叛道地将主流社会所排挤的事物搬了上来,与其他专辑封面上光鲜亮丽的摇滚明星或流行歌星形成强烈反差,影响了后来的朋克美学和其他地下音乐。在上世纪全球风起云涌,政治局势激烈变革的六七十年代,激进的音乐,电影,文学等艺术作品不断喷涌而出,《Aqualung》这一尖锐的封面正是那个年代一个小小的写照,同时也成为了摇滚乐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的一个重要标志。总而言之,《Aqualung》的封面注定随着音乐被后来的前摇乐迷所铭记,正如Pink Floyd的三棱镜一样,成为一个经典的前卫摇滚视觉符号。
回到专辑的音乐本身,由于专辑当年发行时主要的音乐载体还是LP,因此可分A面和B面。A面的标题是“Aqualung”,B面是“My God”。由于篇幅所限,专辑的所有歌无法全详细涉及,还有几首歌的歌词用了很多典故和隐喻,解读难度较大,因此下面只选几首曲目进行介绍。
先看A面,前两首歌分别描写了两个社会边缘人的形象,分别是“Aqualung”和“Cross-Eyed Mary”。
第一首《Aqualung》开篇是特征鲜明的电吉他riff,模仿患有肺病的流浪者的剧烈喘息。歌词在开始就非常高效地勾勒出一个公众眼中丑恶的流浪者形象:“坐在公园长椅上”,“流着鼻涕”,“恶意地盯着小女孩”,最后以“像一只死鸭子”作为结论。这一段主歌仅不到一分钟,之后的副歌部分,人声却又一转变得明亮,电吉他也变成了原声吉他,在不紧不慢的扫弦,还有钢琴的点缀。这里的歌词写道,流浪者只会用“独自漫步”来消磨时间,时而抱着虚假的幻想聊以自慰。他们幻想能逃离,但正如歌词描绘的,社会上的救赎“是一份时髦的甜点”,对流浪者的救济只有“一杯茶”敷衍了事。这一段主歌与副歌之间的撕裂与矛盾,先是展示社会主流对流浪者这类边缘群体的污名化,再在副歌中道出这些流浪者实际上只能无所事事地度日,麻痹自己的现状。在2分钟处,副歌结束,歌词又把流浪者从幻想中拉出,吉他和鼓点变得急促,这里又是极具画面感的描写,寒冷的十二月,冰雪凝结在胡须上,流浪者只能痛苦叫喊。带有肺病的他像潜水员一样挣扎着呼吸空气。这段以电吉他solo为结尾,接着又相继进入副歌,主歌,整首曲子最终完成了一个环形的结构,寓示着流浪者日复一日无意义的存活。Jethro Tull仅靠几件常见的乐器与入木三分的歌词就完成了前卫摇滚史上著名的专辑同名曲。在这首歌中,通过一个流浪汉,折射出了资本主义社会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隔阂,表面是中产阶级对流浪者的污名化与排挤,但在等级森严的资产阶级法权中,他们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流浪者一般被更高阶层鄙视的对象?还有所谓慈善救济的虚伪,如英国历史上名为救济,实为将贫困者污名化为懒惰者,强征廉价劳动力的《济贫法》。以及专辑发布前一年英国的《流浪者安置法案》,政府与教会相勾结实际是强迫流浪者进行劳动,统治者当然不会大发慈悲,这终归是虚假的希望。
接下来的第二首《Cross-Eyed Mary》,是摇滚乐中少见地以女性为主角的歌曲。 先看歌曲名,“Cross-Eyed”意为斗鸡眼,这在维多利亚时代又被称为“恶魔之眼”,现在看来很明显是带有迷信色彩地对身体缺陷者进行污蔑,再次点出弱势群体逃不过被污名化的命运,这种事时至今日也依然在普遍发生。这是一首极具Jethro Tull特色的曲目,其中最标志性的就是Ian Anderson的长笛。在歌曲开头,能清晰地听到有人喊了一声“Mary”,接着就是浑浊的长笛演奏,然后鼓点逐渐跟进,像是Mary在听到呼喊后向听众逐步走近,前奏持续了约1分钟,而第一首只有约10秒。“若可将富人掌握在手中,谁会当个穷人,乞丐或小偷?”开头的歌词到处穷人的困境,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抛弃尊严或违反法律,成为被社会排斥的对象。“谁愿偷走婴儿的口中的糖果,如果这能从有钱人(money man,也可译为金融家)处拿走?”第二句歌词写穷人的后代注定从小接受贫穷的折磨。开头的两句歌词,就用反问分别交代了贫富分化导致犯罪和阶级固化的社会背景。接下来Cross-Eyed Mary以“jumping in”的姿态出现,呼应下文Mary即使受救济也难逃悲惨的命运,只会一次次地跳入贫穷与堕落的大坑。Mary在富人区Hampstead village吃披着慈善外衣,实际为了逃税,少交税款的稀粥。再次讽刺了虚伪的社会救济。然后Mary被送往学校,但她无法融入学校里的男孩,而是被Aqualung(上一曲的人物)吸引,还和好色的灰衣老男人(正确拼写应为“leching grey”,但歌词本里不知道为什么却是“letching grey”)进行灰色性交易(grey在这里双关)。接下来进入副歌,Mary又被塑造成了个罗宾汉,为一首歌出卖身体,通过卖淫从富人处“窃取”财富将肉体交易包装成行侠仗义,但又不忘帮助穷人们和睦相处,这里又对传统的绿林好汉叙事进行了解构,用带点调侃的视角展现底层无产者被迫沦为妓女的无奈和底层的互助。接着先后是一段Ian Anderson经典的长笛solo和电吉他solo,象征Mary代表的底层的野性生命力。最后是以第一段主歌的再次循环结尾,Mary再次“jumping in”,再次被送往学校,同样是在暗示Mary无法逃脱的宿命。
专辑的B面名为“My God”,第一首是同名曲《My God》。整张专辑中最长的一首,以宗教批判为主题,直指英国教会(the bloody Church of England),讽刺教会僭越神权的可笑。歌词以金笼(Golden Cage)指英国教会做出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教规,以塑料十字架(Plastic crucifix)指信仰商品化的廉价。接下来的《Hymn 43》,紧接《My God》,硬摇滚风格明显的一首,这首主要表现宗教的无力。“Hymn”意为赞美歌,这首歌的歌词也以向上帝祷告的口吻展开。但这首歌细数了人间的各种荒唐事:白人屠杀印第安人却被好莱坞吹捧为西部英雄。上帝也自身难保,嗜血的野心家借上帝的名义传播死亡(如十字军东征)。再看Hymn这词在此处无疑被带上了反讽的色彩,祷告的虚无缥缈和人间残忍的现实相碰撞,折射出的是对宗教深深的质疑。(这段是在最后写的,再展开篇幅就太大了,《My God》想表达的差不多是“因信称义”,更多的还是看下文写长笛部分)
B面的第三首《Locomotive Breath》荒诞地描写了一个名为“Old Charlie”的人物,此人一生不如意,是个“all time loser”,而且死后躺进坟墓也不能安息,还要整天被开过的火车噪音折磨。这首歌的开头是略带忧伤的钢琴独奏,直到约45秒处开始,电吉他从远处逐渐逼近,最后完全取代钢琴,钢琴退场,吉他占据主导。在约1分20秒处歌曲迅速进入主题,电吉他在左耳机械重复地演奏着短促的riff,同时又能在右耳清晰地听到稳健的贝斯线,再配上Ian Anderson刻意毫无波澜起伏的唱法,规整的鼓点,使得歌曲的进行像是一台机器在忠实履责,如同歌词中不知疲倦前进的火车一般。再看歌词,Old Charlie无法忍受火车的折磨,他偷走了火车把手,但火车既没有减慢也没有停下。更糟糕的是,他看见老婆和自己的好友出轨,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跳下站台。最后,快要被逼疯的他捡起圣经,寄希望于宗教逆天改命,但火车依然在前进着。歌曲结尾,开头的钢琴又一次短暂地出现,但随即被电吉他吞没,如果说开头像是一个鲜活的人被工业机器打败,那么结尾如同旋即失败的短暂反抗,更令人绝望。这首歌的结构就是主副歌的交替反复,Old Charlie三次偷走把手,但副歌的歌词总是冷酷的现实:“the train won't stop going/no way to slow down.”。在《Locomotive Breath》中,歌曲通过一个底层人物Old Charlie与工业革命的标志性发明火车的矛盾,展示了人与工业文明的冲突。Old Charlie并非少数,不计其数的无产者在工业革命中出现的特定历史产物,工厂中受着压榨,他们在流水线上高强度劳动,饱受精神的摧残,还要时时刻刻忍受活塞与蒸汽的噪音(恶劣的工作环境),文明的飞速发展也没能为以Old Charlie为代表的底层无产者带来好处,贫穷还时常导致妻离子散。但他们又无力对现实做出改变,大多只能用宗教,酒精麻痹自己,但这就如同偷把手一样,无疑是徒劳的。Old Charlie的状况如同歌曲中一句巧妙形象的歌词:手脚并用地在铁轨上爬行来赶上火车,正是歌词中的“all time loser”。与之相反的是把Old Charlie逼疯的“all time winner”,是在文化,经济等各方面全面胜利的资产阶级。在这里,歌词又点出了阶级对立的尖锐议题。
专辑的主要曲目就说到这里,除此之外还有《Mother Goose》,《Up To Me》,《Wind-Up》这几首佳作,也是毫不逊色的。
当然,还有专辑中穿插的若干民谣小品,这也是整张专辑的另一大特点:结构安排张弛有度,每当一首比较长或是比较“硬”的曲目结束后穿插短小精悍的民谣小品舒缓节奏。这些不到2分钟的短歌有这3首:A面的《Cheap Day Return》,《Wond'ring Aloud》等,前者来源于去医院探望父亲的经历,后者写了与爱人的温馨日常,与这一面其他曲目的尖锐批判作为互补,不至于整张专辑的构成过于单调。B面的《Slipstream》,接在《My God》和《Hymn 43》后面,但没有脱离宗教批判的主题,可以说是反高潮,调整下听众情绪,为下一首重要曲目《Locomotive Breath》的登场做好铺垫。这些歌刻意剥离了摇滚的影响,编曲较简单,主要用原声吉他完成。
最后说说长笛,一个标志性乐器是长笛的摇滚乐队主唱,估计也就只有Jethro Tull的Ian Anderson了,这也确实是在欣赏Jethro Tull音乐是不可忽视的一点。长笛在古代的英国是被认为是神圣的乐器,在前卫摇滚领域中,长笛则大多表现优美的旋律或是烘托古朴的氛围,如Camel的《supertwister》,Genesis的《Firth Of Fifth》,还有稍冷门一点的乐队Harmonium。但Ian Anderson却对长笛进行了颠覆性的革命,他在演奏长笛时喜欢单腿站立,据说因此被冠以“火烈鸟”的绰号,这种站姿可想而知是歪歪斜斜的,导致长笛发出的声响变得沙哑浑浊,再加上癫狂的即兴,张扬的演奏(你甚至能听见Ian Anderson在演奏时发出的换气声),使得Jethro Tull歌曲中的长笛被剥掉了纯良的外衣,变得像一把锋利的武器,带上了强烈的主动性,极大地提高了长笛在音乐中的地位,同时也更多承担起了表达歌曲内涵的责任。在《Aqualung》这张专辑中,长笛主要出现在这么几首歌里。第一首是《Cross-Eyed Mary》,长笛用以刻画人物,开头以长笛铺垫Mary的出场,一上来就把长笛摆在显眼位置,一声“Mary”的叫喊,随之长笛入场,贝斯,键盘等在一旁衬托,似乎开始就要给听众留下一个印象:长笛就是在描写Mary。再在歌曲中间又插了一段跳跃,无拘无束的长笛solo,Mary这一底层女性在与各色人等周旋时的机灵,充满韧性的生命,放荡不羁的野性生命力呼之欲出。更经典的还要属《My God》中的长笛,在这首歌中,长笛又摇身一变,变成了讽刺宗教的利器。长笛在约7分钟长的歌曲中连续出场3分钟,可谓是刷足了存在感。曲中那段著名的solo,长笛完全取得了主角的地位,出尽了风头。依然是Ian Anderson极具个性的,肆无忌惮的演奏,标志性的沙哑的笛声,还毫不掩饰令人出戏的换气声,不追求精致悦耳的旋律,而是浓重的即兴味,细听又有点给人以无调性音乐的感觉。最令人叫绝的是长笛solo与赞美诗式合唱相交织的创意。长笛时而引诱着合唱加快节奏,时而像是跟在合唱后边戏谑,让人感觉是唱诗班在教堂里合唱时,一个粗俗的长笛演奏者在一旁肆无忌惮地乱吹笛子捣乱。当然,回到歌曲主题,面对代表宗教的神圣的唱诗班合唱,Ian Anderson用“粗俗”的长笛演奏回应,没有一句歌词,却表达尽了对教会虚伪的讽刺与藐视。最后还有一首《Locomotive Breath》,长笛solo放在曲中,接在“the train won't stop going/no way to slow down.”这句歌词后面,似乎代表不断前行的火车。这段演奏没有像《My God》那样即兴狂野,而是有着活泼欢快的曲调,像是火车径自前进,丝毫不考虑已经入土的失败者old Charlie。歌词与音乐相互呼应,二者形成强烈反差,带上了一种令人苦笑不得的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