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狂奔东百老汇

Linernotes 翻译 桑尼·罗林斯(Sonny Rollins)兼具无上的权威性与近乎同等的不可预测性。这种权威性在他的演奏中即刻显现——他的触音、他的音色、他的节奏感。 “他从不担心节奏问题,”弗雷迪·哈伯德(Freddie Hubbard)评价道,“他根本不需要。我记得和他同台时,我们有时会以赛马般的速度起奏,接着他会突然提速一倍。噢,他早已将节奏掌控得炉火纯青。” 这种权威性也延伸至罗林斯的即兴发挥中。比如当他决定在演奏时绕场走动,他的每一步都带着帝王般的笃定。与此同时,他对周遭一切始终保持着敏锐的感知。某夜在Village Vanguard俱乐部,他闭着双眼踱步时突然停下,倾泻出一段令人震撼的华彩乐段。当时我刚进门,正站在门边看他全然沉浸于音乐中。他仍闭着眼,边吹奏边移动几步,忽然将萨克斯从嘴边移开,睁眼道:“你好啊,纳特。”随即继续演奏。至今我仍想不通他如何察觉我的存在。 “在我看来,”弗雷迪·哈伯德谈及这张唱片时说,“桑尼每次的演奏都不同。他从不固守一种模式。《东百老汇狂奔》(East Broadway Run Down)起初是布鲁斯曲式,但很快我们三人都脱离了和弦框架。没有钢琴的束缚很美,这样我们不仅在和声上更自由,也不必受限于传统的十二小节结构。” 这首曲子从第一个音符就开始“沸腾”——用这个已稍显过时的说法。琼斯-加里森(Jones-Garrison)的节奏组强劲而灵活,其支撑力足以同时托起数支大乐队。而领奏的桑尼则展现出惊人的旋律可塑性,当然,还有他对萨克斯的绝对掌控力。 弗雷迪·哈伯德——这位同样成长为权威级爵士乐手的演奏家——以利落的创意和浑然天成的即兴感参与其中,使他的独奏在事后回味时竟像是精心设计过的篇章。 我曾问弗雷迪,在如此自由的作品中有埃尔文·琼斯(Elvin Jones)担任鼓手是什么体验。“埃尔文的节奏演绎充满力量却不喧宾夺主,”他说,“更重要的是,他能在你演奏的缝隙间添加元素——用双手,用双脚——填满所有空白又严丝合缝。这种体验令人振奋。” 同样具备权威性的还有吉米·加里森(Jimmy Garrison)的演奏。这位终获认可的优秀贝斯手,在此曲中构建独奏的方式与他的音色都值得细品。 加里森时而将贝斯拨弄出巨型吉他般的音色。更妙的是他的节奏处理——在桑尼重新加入前,他的节拍从不外露,但那股暗涌的律动之力却清晰可辨。 随着三重奏的推进,埃尔文突然迸发出一段轻盈而复杂的鼓点独奏,其密集程度仿佛他至少长着四手四脚。这段精湛的演绎堪称如何将交叉重音与变幻织体熔铸成打击乐杰作的范本。随后,一阵催眠般的心跳律动从琼斯的镲片声浪中浮现,恍若让我们重返所有音乐的根源。 桑尼再度登场,哈伯德紧随其后,而那股心跳般的节奏仍在轰鸣。至于那个倏忽掠过声浪、又在哈伯德与罗林斯对话间隙复现的诡谲音色?原来桑尼将吹嘴从萨克斯上取下,直接对其吹奏——宛如爵士乐中的报丧女妖。当乐器重新组装完毕,乐曲推进至一连串的终止式,最终呈现出口含吹嘴的桑尼(仅凭泛音堆叠出金字塔般的音响)与加里森之间空前绝后的对话,而后归于宁静。 《因祸得福》(Blessing in Disguise)与《阴影之吻》(We Kiss in a Shadow)是桑尼的原创曲目,未收录哈伯德的演奏。其中除了桑尼标志性的主题变奏技艺,更值得关注的是"罗林斯音色"的奥秘。"那种音色的特质,"弗雷迪·哈伯德解释道,"部分源于他强健的体魄。他懂得如何将恰到好处的气流注入萨克斯,并以强韧的肺活量持续控制——他始终保持着深邃的音色,更学会了在乐器全域(从最高音到最低音)完美呈现这种深度。许多次中音萨克斯手吹奏低音域时总像在咆哮,但桑尼绝不会。" 《因祸得福》中最惊艳的段落当属吉米·加里森的贝斯独奏,它证明了高阶即兴演奏竟能如此充满诗意。想想看,自吉米·布兰顿(Jimmy Blanton)以来,这件乐器的表现疆域已被拓展得多远?而加里森作为贝斯解放运动的核心推手,仍在不断拓宽其边界。他的掌控力不仅体现在独奏中——细听他在曲目尾声为桑尼铺陈的节奏基底,便知分晓。 桑尼再次展现其独到眼光,在《阴影之吻》中挖掘出一首鲜少被爵士乐手演绎的曲目,却完美契合了他辛辣而柔韧的抒情气质。这首源自1951年音乐剧《国王与我》的旋律,被他彻底重构为个人美学体系的延伸——而这恰是爵士乐的本质所在。 桑尼音乐永恒魅力的奥秘在于:所谓"个人延伸"的背后,实则潜藏着千面音乐人格。从他的精神根系中,能生长出无数个"桑尼·罗林斯"的分身。你永远无法预知,在某个夜晚或某次录音中,将会邂逅哪些人格的奇妙组合。正如本专辑所鲜明印证的那样。——纳特·亨托夫(Nat Hento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