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特版马勒第二交响曲“复活”

十九世纪后半叶,音乐理论界普遍认为歌曲形式与交响乐结构难以融合。但这种结合却深深吸引着古斯塔夫·马勒,在他前四部交响曲的创作中,这种结合占据核心地位——这些作品都与《少年的魔号》歌集中的诗歌紧密关联,这部民间诗歌选集是他最钟爱的创作素材。不过正如理论家们所预言的,这种结合带来了不少难题。在第一、第二交响曲创作中,马勒始终在音乐内容与交响结构理念之间艰难调和。1888年完成的《第一交响曲》直到七年后才被正式冠以"交响曲"之名:马勒最初称其为"交响诗",在最终确定符合交响曲结构的版本前,他甚至删除了其中一个乐章。然而当他着手创作下一部管弦乐作品的"庄严快板"乐章时,意图似乎很明确:他在手稿上标注了"C小调交响曲第一乐章"。但这份决心未能持久。1888年9月10日完成冗长的第一乐章后,马勒完全不知该如何继续,最终他折返修改,将原题划去,改为《葬礼仪式》,暗示这部作品暂时更宜视为独立交响诗,而非交响曲的首乐章。
创作僵局持续了五年之久,直至1893年夏天,马勒为这部交响曲增写了两个乐章(行板与谐谑曲),不过此时他仍未明确这些乐章在整体结构中的定位。谐谑曲率先完成:当时马勒刚根据《少年的魔号》中圣安东尼向鱼群布道的诙谐诗歌创作了歌曲草稿,随即将其扩展为纯器乐形式的谐谑曲乐章。
截至1893年底,马勒为这部构想中的交响曲完成了三个乐章,却仍不知如何将其整合为有机整体,更不知该如何收尾。转机在次年不期而至——1894年2月,指挥家兼钢琴家汉斯·冯·彪罗逝世,马勒赴柏林参加葬礼。仪式中童声合唱团演唱了克洛普施托克《复活颂歌》的谱曲版本,这首诗歌给作曲家带来极大震撼,最终成为交响曲末乐章的核心。整体结构难题就此迎刃而解:以死亡为核心意象的宏大首乐章,将由同样宏大的《复活颂歌》合唱终章形成对峙,而较短的中间乐章(马勒称之为"间奏曲")则构成连接两者的中轴。
但仍有两大困扰萦绕不去。首先是该如何为《复活颂歌》的登场做好铺垫?马勒的解决方案是在终章前加入第四乐章《原光》——这首表达对上帝全然信仰的歌曲(实际上同样源自《少年的魔号》,与另外两首"间奏曲"创作于同年)。第二个难题是如何填补首乐章与次乐章间巨大的情感鸿沟。他采用了始终令自己着迷的"标题音乐"构思,将每个乐章对应英雄人物生命历程的不同阶段,使整部作品构成叙事链条:首乐章象征英雄之死;充满怀旧色彩的行板乐章追忆英雄生前岁月,追念其逝去的青春与纯真;谐谑曲描绘逝者受困于怀疑,在自我与信仰间挣扎;第四乐章《原光》则见证其重获质朴信仰,为终章的救赎与复活铺路。马勒始终未给这部交响曲确定最终版标题说明,在不同书信与谈话中给出过多个版本。但他对公众理解这种"说明书"的价值始终存疑:当最终出版节目说明时,他向妻子坦言这不过是"给跛子的拐杖",纯属表面文章。在正式出版的乐谱中,作曲家态度更为暧昧——面对前两乐章衔接问题,他选择以沉默应对:首乐章"庄严快板"结束处赫然标注"此处需保持至少五分钟静默"(这一指示鲜有乐团遵循,不过在此录音版本中,听众可自行体验:第一张CD仅收录首乐章)。
首乐章承载着马勒建立交响乐正统性的雄心,自然成为全曲结构最严谨的部分。在具有送葬进行曲特质的清晰奏鸣曲式框架中,作曲家展现了惊人的情感跨度——主部主题阴沉的步伐被暴烈的迸发与柔和的冥想层层包裹。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个葬礼进行曲暗含着多重音乐传统的回声:布鲁克纳的庄重、瓦格纳的戏剧性、贝多芬的悲怆在此交织。乐章尾声处,当音乐即将坠入永恒的寂静前,马勒埋下了一个先知般的伏笔:静谧的大调和弦被小号刺破,不祥地转为小调——这个音型将在《第六交响曲》中重现,成为另一位马勒式英雄陨落的注脚。
行板乐章以连德勒舞曲为基调,在优雅与乡野气息间摇曳,弦乐声部的精妙笔触堪称马勒早期创作中最富灵性的篇章。谐谑曲乐章则彰显其配器大师的功力:木管声部的音色与音区运用,暗示着表层欢愉旋律下蛰伏的讥讽暗流。《原光》为全曲注入人声与圣咏合唱这两大新元素,它们将在终章升华为结构支柱。终乐章以再现谐谑曲高潮的方式轰鸣开场,这种声音的骤然释放,或许在《第十交响曲》柔板乐章中得到了遥远的回响。终章开篇段落如同精密的主题网络,将全曲线索编织成环——既有对过往动机的追忆,又暗藏未来发展的伏笔。除行板外所有乐章的主题碎片在此重现,间或点缀着远方的圆号召唤。
乐章中段是充满能量的进行曲,马勒称之为"富人与穷人的队列……亡灵走向审判日的进行曲"。在此,本该成为交响曲高潮的圣咏主题被异化为粗粝的军乐队曲调。随后,作曲家将音乐推向更具画面感的冲突:悲戚的弦乐与木管旋律,不断被逐渐逼近的台后铜管乐队粗暴打断。这种不安的角力最终被预示人声终篇的管弦乐大爆发吞噬。人声部分的降临充满戏剧性:乐队酝酿着风暴前的平静渐渐消散,远处圆号与铜管信号曲在长笛、短笛的鸟鸣式乐句中若隐若现。
当合唱团以克洛普施托克《复活颂歌》开篇诗句唱响圣咏旋律时,音乐终于抵达终极形态。但所谓终乐章文本取自克洛普施托克之说并不确切——马勒仅采用原诗八行,自创诗句多达二十五行。作曲家似乎希望通过文字补全前几个乐章纯器乐表达未尽之意:女低音独唱段落"请相信,你的存在绝非徒劳!苦难与生存皆有意义!"正是对首乐章悲观诘问"为何生存?为何受苦?"的乐观回应。换言之,马勒为终章创作的文本与音乐共同完成了交响曲的结构闭环与情感闭环。由两位独唱者主导的合唱终篇,被构思为绵延不绝的渐强音浪,最终抵达灵魂狂喜的永恒高原。纵然声浪浩瀚,此处却呈现出震撼心灵的静谧。整部交响曲的混沌激荡在此消解,正如马勒某次尝试性解说所言:"这里没有审判......没有惩罚与奖赏......我们存在即知晓"。
© 大卫·R·默里,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