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冻中的直觉

(以下内容是根据肉冻云雀舌pt.1创作的短篇小说及其插图)

祝你长生,欢快的精灵!/谁说你是只飞禽?/你从天庭,或它的近处,/倾泻你整个的心,/无需琢磨,便发出丰富的乐音。
——珀西·比希·雪莱《致云雀》
/坐标【0:00】,轻盈的
在即将到来的那个夜晚,S就会发现,曾经在异域城市的圣坛前祈祷的愿念,将会是一场盛大的谬误。商队向东出发的前夕,S在梦中听见了云雀清脆的叫声,这种声音驻留在他的脑海中,成为了他旅途中摆脱劳累的方式,仿佛能将他沉重的身体高高托起,并抛向远方。此后,在潜意识接触到任何新鲜且久驻的意象后,S的耳畔都会自动响起云雀的声音;骆驼身上的铃铛或许是路途中第二种音乐。随着它逐渐消失,商队来到了一座贸易之城。这里没有名字,只有被各种各样的符号取代。
S发现自己的目光无法停留在一处,只好任其流动。他不知前面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情景,就在心里开始揣摩这座城市的王宫、教堂、兵营和剧场是什么样的。“快去寻找那条古老的河流吧,”有人说。他们在走向中心的路上路过了集市,形形色色的居民来往其中,他们为了满足对异域的幻想,来购置自己心中梦寐以求的商品。为了在集市夺取权力,商队的成员们开始摆出自己丰富的特产与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炎热的天气让人难以忍受,阳光通过铜镜四处乱窜,使人们难以睁开眼;在人群中,S忽然注意到一个游吟诗人。他在用自己的歌声即兴创作,试图唤醒周边沉睡的居民。他唱道,历史是游戏,而规则的制定者便是自己。随后他便开始讲述这座城市的历史。十天后,S再次看到游吟诗人,他的歌声试图将商队的故事的融入到城市的历史之中。S听见云雀声,仿佛是在洞穴中发出的空灵回响。商队贸易的喧闹声与诗人的歌声仿佛置于不同的空间,却依旧能交织在一起。
S跟随着商队的步伐,游历这个新旧交织的城市,他发现,游吟诗人的歌唱似乎讲述了它的现在、未来,以及它的整个过去。或许这是最重要的:这座贸易之城建在历史的废墟之上,但它却没有名字;它是商品的交换场所,但它却无法保存记忆。S意识到,他们进入城市的道路,只是那蛛网般错综复杂的道路中的一条。想要真正深入了解这个城市,还需要通过更多的途径。

/坐标【2:54】,不安的
“我无法分辨这是良机还是骗局。”当商队来到了位于中心的王宫时,S逐渐陷入一种思维的僵局。陈旧封闭的王宫与热闹繁华的集市产生的反差,致使他们开始怀疑权力、政治的存在。他们看见王座上的国王,一个垂暮老者,手里握着沉重的权杖,却似乎失去了分量。商队成员们一个个为国王献上自己的商品,他们从起初的敬畏逐渐变得随性,企图从国王那盗窃更多关于这座城市的秘密。
“我有一个远渡重洋、周游列国的信使。他带来的信息却离我越来越遥远,探访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杳无音讯。”国王穿着深红色的袍子,看见商队带来的丰富物产,开始喃喃自语。自从很久以前信使给他讲述城市的状况起,国王的期望就落回到内心的最深处,并对自己的统治深信不疑:城市的教堂镶满了玛瑙与钻石,人们虔诚地沉醉在圣咏的洗礼中;港口停满了外国的船舶,世界各地的商队带着奇珍异宝前来上贡;街衢人流涌动,居民们期待着剧场的每一次盛大的戏剧演出。同时,不断扩张的城市使他无需亲历各地,就能通过语言体会到城市的繁荣。S从国王的语气中感觉到,现在的他依旧等待着,并梦想有朝一日,他能再次通过信使抵达心中的理想之城。国王缓缓接过S手中的手工艺品;云雀声响起,国王急促的呼吸;S越发感觉这声音使他无从解读。
按照这里的规矩,外来的商队理应观赏到王宫中优美的舞蹈。此刻,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那纤细的身体在银色的月光下愈加夺目,S望向正在跳舞的少女,他渴望的身体,近在咫尺,在音乐的律动中,旋转、跳跃、舒展;他确信自己拥有了灵感,却被一种焦虑吞噬。他仿佛窥见了自己的回忆。

/坐标【3:41】,猛烈的
在音乐与舞蹈声中,S凝视着香烛的浓烟。“记得把这次演出的开销记在每周六的记账薄上。”S’对他的助理说道。他时常在演出开始前到后台来一根烟,并拿出随记本对前来观看的观众进行审视与记录。S’来到舞台上,所有的射灯一齐照向他,并以自身的节奏开始闪烁。“闪烁、回旋、翻转、加速......”他的思绪变得混乱,眩目的光线让他不知望向何方。
S’猛然望去,发现观众席却没有人。顿时他在幕后建立起的信心坍塌了,因为他成为了舞台上的木偶,而不再拥有戏剧中的主体性。他感到自己在未知中被凝视着。在对抗恐惧的挣扎中,他试图凭借自己的直觉即兴演绎,用生长的姿态摆脱那个正在凝视他的他者。在恒久的黑暗中,一束光忽然照在S’的脸上,他仿佛看见了缪斯。少女的舞蹈依旧与月光交相辉映,似乎能永远跳下去,直至死亡。
S的记忆回到了几年前和一位女诗人的邂逅。这种体验是他此生第一次,或许是因为这位少女让他再次体会到那种强烈的、生猛的感觉,只不过这次是那次的摹本。她拿着诗稿来到他的房门,进门后,她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并看向他的眼睛。他问她是谁,她说,一位诗人,正在写一首关于云雀的诗歌。她问他能否成为她的读者,他答应了。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坐到了一起,她开始朗读;他的心开始远离自己,并靠向她。
/坐标【4:38】,迸发的
“你是月亮的孩子,在浅浅的溪流中翩翩起舞。”女诗人的声音抚慰着他的心。他未曾听过云雀是怎么叫的,但女诗人的朗诵让他听到了云雀的歌声。这仿佛是美对他的启蒙,让他真正感受到灵魂的震颤。就这样,他怀揣对诗歌艺术的追求,渗透着对女诗人的爱,随着脑海中的云雀声,进入了梦乡。
他和女诗人来到了森林中,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树上的碎枝丫掉到了他的身上,S’点燃了手中的烟,并吹向了周围的记者。照相机的快门声与闪光灯轰炸着他的感官,使他陷入混沌与无序。S的手指划过她那柔顺的长发,并停留在她的颈窝。她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并在他的耳边发出亲昵的私语。“您如何看待自己与她的关系?”他不知看向何处。总有一天他会适应人群的骚动。他听见森林中的云雀正在鸣叫,同时望着她的双眸。这些陌生的面孔化作符号,永久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空气越发湿润,可我不得不离开了。”她从他的怀中离开,走向无名的深处。他穿越了内心的迷茫和不安,怔怔地望向她。
S发现他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中。窗外的星星织成了一幅蛛网般的地图。

/坐标【5:02】,自由的
据我的记忆所及,我的游历是从东方的一座城市开始的。那时教皇还未颁布法律,城市之间的来往比较自由。离开那座城市的前一晚,我彻夜未眠,因为当时的我害怕变化。未来的变化莫测使我头昏目眩。但我明白,这是我的必经之路。于是我跨越了大洲,游遍了新的王国与帝国,最终辗转来到这里。
或许在我的印象里,这座城市始终处于即兴的变化中。没有规律,没有条件。而我的歌曲,也随着城市的变化而变奏。几十年前,这座城市的国王威严重重,他亲自部署并管辖着城市的商业与经济命脉,人们却因向往自由而对他的统治日益不满。夜晚成为了人们的庇护者,一夜间,空气中凝结着血与铁的味道。在王宫倒塌之前,街道尽头、集市,还有剧场,都在失控的尖叫声中颤抖。他们扶持了一个傀儡。“就这样维持下去吧,”当时有人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横行于这个世界。”这个秩序延续至今,或许它需要很长时间渐渐瓦解,亦或是像先前的王权一般轰然崩塌。这座城市居民亦非本土的居民,而是通过战争、奴役与瘟疫,来获得人口更替与变化的条件。如果让我来给这座城市写一句座右铭,我会写:一场失控的仪式。安息吧,朋友们!
前阵子,我注意到新来的商队中的一个人脸上闪烁着若有所思的目光。他们热情地给往来的居民展示自己的商品,并愿意用自身的功勋作为贸易货币,但他却始终有所保留。他沉默地望着自己手中精美的手工艺品,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时常在教堂的圣坛前看见他的身影,但我没有深究。这让我不禁联想到之后发生的事:商队并没有很快就离开,而选择扎根在此。他们通过集市逐渐扩大了影响力,并与当权的寡头展开了长久的合作。作为礼物,商队奉劝这里的居民信奉他们的信仰,因为过去陈旧的信仰并未给他们带来好运,而是无尽的战争、税与瘟疫。这使一部分居民皈依了新的宗教。于是乎,这座城市逐渐被金币、旗帜与异教徒湮没。这种感觉,就像海平面上若即若离的浓雾,无法拨云见日。
上帝因人类建造巴别塔而惩罚他们拥有不同的语言,而对我来说,语言似乎是上帝降下给我的礼物。给国王们当信使只是我众多差事中的一项,而我真正的任务,便是永远抽离,永远站在事件的一边而不介入。你们若问我,什么是历史;我会回答,历史是游戏,而规则便在自己心中。
/坐标【7:45】,绵长的
集市不再成为他的久留之地。S希望自己能像诗人那样游遍这个城市,他时常找机会漫无目的地游荡。傍晚,古老教堂的钟声似乎在呼唤他,他再次来到圣坛前,凝视着周围的雕像、窗户、穹顶;他能从中感受到伟大的中介数,仿佛此刻来到了沟通人和神的桥梁之上;从有相抵达无相,曾经一瞬间的宗教体验开始在心中流动。S祈祷自己能离开商队,在他心中,他看到了一群出卖灵魂的奴隶,他们信仰奇迹而抛弃自己的上帝,从异乡的主人那购买赎罪券。他直视自己的双手,并会想初到这座城市时他来到教堂的情景。“我仿佛能在这里找到故乡的感觉,”他陶醉在神圣的氛围中,“在这个遥远的大地上......一切都是崭新的。”他将双手合在一起,云雀声响起。
他知道,他现在所做的决定就像把箱子恰好卡在柜子中。“商队中有些人试图跟随我的步伐,他们指责我背叛了商队与荣誉,实际上他们背叛了自己。”S逐渐意识到,他初来乍到这座城市的直觉是准确的。一切就像影子;一切激情,那些匆匆过客眼中闪烁过捉摸不定的幻想,都会转瞬即逝。男人们与女人们纷纷变成幽灵,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追求、误解、冲突与压迫的戏码。他们活在自己的谵妄中,无法分清虚拟与现实。
S徘徊到城市的边缘并找到了那条古老的河流。他在河面看见了绞刑架旁升天的女人,看见鬃毛飞扬的马在河滩边奔驰,看见在战役中士兵给家人写的书信,看见地下秘教组织的星盘;他看到诗歌与死亡的关联是如此紧密,随后遁入一片虚无。他想哭,因为他亲眼看到了关于这座城市的秘密象征,这些象征潜入到他的意识,使他的脑子陷入混沌、无序。不过好在,关于河流的传说不再神秘,他选择了直面河流;他听到云雀的叫声越来越急促,仿佛在溺水挣扎。

/坐标【11:35】,诡谲的
S离开了城市,并来到了旁边的森林。幽深的环境让他感到安逸,让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次不单单是云雀的歌声,还夹杂着汽车的喇叭声、人群低语声,后两者的声音逐渐淹没前者。他感觉他的身后总有一片阴霾笼罩着,不论走了多远都无法摆脱。直到走过三个街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尾随了;他走向人流,甩掉了跟踪的人。
S’回想起自己与她的爱情破裂的原因,是对一个角色的理解不同而发生争执。她认为这个角色的情绪应该冷处理,并害怕他的体验派方法会导致精神分裂;他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角色,他需要更加进入角色,并在现代戏剧中演绎出古典的崇高。“或许这段建立在戏剧之上的爱情早就应该褪去。”他走向酒店中的陌生房间,看到镜子里闪过自己出演过的角色,却没有自己的脸庞。他感到无限悲哀。
天空总是一片灰白,S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出日落对他来说都不复存在。他来到餐桌前,猎人请他吃肉冻云雀舌。他感觉他的舌头触碰到肉冻时,大脑触碰到了过去与未来,触碰到了永恒;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察不到自己在这里,而是在别处。猎人问,可否合胃口;他回答,合。
/坐标【12:26】,变幻的
S’看到了一份报道: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座城市的遗迹。这似乎与史书记载的结论相悖,因为它原先只是伟大帝国版图中的一片荒地。于是,新闻编辑在众人的目光下开始即兴创作,他们将商队及其带来的信仰认作了城市本土的文化。“再一次地,我问我自己,在舞台上我能看见什么?”
那些景象存在过,也许只是为了人们在路过的时候驻足。当符号的意义消失后,人们在体验中学会分辨与接纳其中的人和物。或许这是现在任何一座城市的影子。一种虚像,就像那个古老的商队一样,语词只是抵达它的万千条路中的一种;不久之后,它会在任何一本书中再生。
后记 Postscript
这是一部歌颂直觉的小说。罗伯特·布列松曾说,他在人类身上最欣赏的特质就是“言行和一切直觉”。直觉会让个体无意识中的能指链流动起来,它能超越人类理性,使所有埋藏在集体无意识的象征涌上意识,从而获得语言的共时性体验。
在本文中,“即兴”便是对直觉最直接的体现。游吟诗人的即兴、城市历史的即兴、戏剧演员表演的即兴、新闻编辑的即兴,形成了一套庞大的系统。这种珍贵的直觉转瞬即逝。柏拉图说,口头语言是飞动的,是神圣的。我们如何才能留住它?我们或许的确需要一种特殊的储存方式——肉冻。一种古老的防腐剂,我们只有下意识地“肉冻”那转瞬即逝的思想,才能在未来再次邂逅它们,并抵达自己心之所向。
至于创作过程,某种程度上也照应了标题的内涵。我先整体聆听King Crimson的这首音乐,使我的脑子里有了大致文本的调性,同时凭借直觉记下了不同时间的意象;随后我让这些意象自由生长。就像德勒兹的块茎理论,每个节点的相互关联都是没有围绕既定主题的,而是随机的、灵动的;接着我再次反复听曲子的局部,以至于我能获得一种结构上的创作辅助,为不同意象按情感进行划分;最后,我再次依托自己的直觉,从前往后一气呵成地写完整部小说。
我很喜欢这个专辑中Easy Money的歌词,并愿意以此作为结语:
Your admirers in the street, 仰慕你的人聚在街上, Gotta hoot and stamp their feet, 跺脚的同时大声尖叫着。 In the heat from your physique, 你的身体正在发热, As you twinkle by in moccasin sneakers, 脚下的鹿皮鞋闪闪发光, And i thought my heart would break, 我想我的心脏就要衰竭了, When you doubled up at the stake, 当你把赌注加倍的时候, With your fingers all a-shake, 你的手指在颤抖, You could never tell a winner from a snake, 你无法分辨这是良机还是骗局, Easy money, 钱来得真容易
我选择它并非因为它在描述现实。而是它刚好符合我最近创作的心境。或许这是一种强大的自我感动,让我获得救赎。
灵感 Inspiration
1 “云雀的声音”是直觉的主题。Robert Fripp的创作思路:“必须在食物上涂上一层肉冻涂层或釉料,以保持和延缓干燥过程,并展示食物的最佳优势。这张专辑的标题是 Larks' Tongues in Aspic,意思是“保留直觉”,这是在上一张专辑中获得的直觉。”
2 共时性语言的使用。蒙太奇般场景跳切。古代的故事通灵到现代的世界形成了一种反串。S与S'的互文性具有“积极联想”的精神分析视角。
3 意象的运用。穿着深红色长袍的国王(布朗宁,被玷污的权威)、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德彪西)、女诗人(缪斯的母题)、吟游诗人(他者)、戏剧演员(规训与被凝视者)、照应了King Crimson这首音乐的古欧洲风格与东方思想,以及对现代、后现代的批判性反思。
4 音乐的风格性与结构性对文学创作的启示。小说与乐谱的融合尝试(坐标与情感)。结构图。场景历史设定。

PS
其实是作业,但为爱发电,写完真的好有成就感!算是KC粉的贡献了,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