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交响曲中的生死辩证与滕斯泰特的诠释之道

这篇内容翻译至Tower出版的该录音的SACD版本,由由林木铃木淳史撰文
有人会突然哼唱旋律问我:"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吗?" 记得二十岁那年,素未谋面的朋友的朋友在电话里哼唱了一段旋律。幸好我立刻听出来了——那是马勒《第三交响曲》的开篇。对方想要CD,我便推荐了几个演奏版本。
后来与另一位友人聊起此事,对方却说:"那应该是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吧?" 的确,马勒作品中由八支圆号奏响的序章与勃拉姆斯终乐章主题颇为相似。这位比我更资深的乐迷分析道:"对于不太熟悉古典乐的人,想找勃拉姆斯名曲的概率远高于探寻马勒作品。"
言之有理。后来与那位牵线认识哼唱者的朋友断了联系,始终无从确认对方真正想找的究竟是哪部作品。但私心仍期盼着,或许那人就此爱上马勒的音乐。
这种"容易混淆"的特质在马勒《第五交响曲》中同样存在。开头乐章的小号号角,难道不像门德尔松《仲夏夜之梦》里的"婚礼进行曲"?然而马勒的号角瞬间便将我们引入不祥的葬礼进行曲。
将婚礼与葬礼相连,这绝非偶然。或许《第三交响曲》与勃拉姆斯的相似性也属有意为之——将既有音乐意象变形后置于全然不同的语境。这种手法已然显现出马勒作为二十世纪艺术家的前瞻性。
这让人联想到四十多岁的中年课长在有乐町高架桥下对新职员念叨"婚姻简直就是人生的葬礼"。但马勒创作该乐章时仍是单身汉,尚未邂逅后来的妻子阿尔玛。
纵观马勒其后的生涯,"婚姻即葬礼"的主题倒不算完全偏离。例如《第十交响曲》首乐章中,对背叛自己的妻子既爱且恨的情感里,欲望与死亡始终如影随形。姑且不论"阿尔玛的情人加速了马勒死亡"的传闻,这段婚姻确实让他更清晰地认知了死亡。至少,阿尔玛·辛德勒的作曲家之路无疑被这场婚姻彻底埋葬。
婚礼与葬礼、生与死。尽管马勒未必有意为之,作曲家却如先知般在最初旋律中埋下了双重性质同源共生的隐喻。《第五交响曲》正是充满这种双重寓意的作品。
该作从首乐章的葬礼进行曲开始,以终乐章欢快的回旋曲告终。看似暗合贝多芬"从苦难经斗争达胜利"的范式,实则处处暗藏解构传统叙事的手法。生之喜悦仿佛孕育于死之悲恸,又似恸哭最终结晶为狂喜的迸发。
生死并非对立,而是交融共生。音乐这种艺术形式,本就不屑于如此简单的二元对立。
马勒是深谙音乐蕴含后现代思想的作曲家。而如同被这位作曲家附体般,克劳斯·滕施泰特正是以直面马勒音乐本质的态度进行演绎的指挥家。
滕施泰特早年辗转于东德地方歌剧院担任乐队长。流亡西方后,凭借执棒美国乐团一举成名,跻身明星指挥家行列,相继亮相欧美顶级乐团。
骤然置身聚光灯下的指挥家,为驱散心中不安,将全部灵魂注入每场演出。他以毫无保留的专注直面音乐,铸就了充满张力与强烈表现力的演绎风格。
初遇马勒音乐时,他已年过四十。上世纪60年代的东德,马勒尚未获得广泛认可(直至80年代,凯格尔、桑德林、马祖尔等指挥家才开始大量灌录其作品)。
虽在音乐会涉猎过马勒,但并非其核心曲目。若论交响曲作曲家,他更擅长布鲁克纳。
真正投身马勒交响曲,始自在名团客座邀约纷至沓来之后。荣光与焦虑并存的时期,面对巨大期待产生的强烈压力,反而让他突然读懂了这位作曲家的音乐。这位同时怀抱喜悦与不安的指挥家,终于在生死共鸣的马勒作品中找到了精神归宿。
197年初登伦敦爱乐指挥台,他选择的正是马勒《第一交响曲》。这场演出震撼如此深刻,乐团当即签下五年客座合约,EMI唱片公司也决定录制该曲。这成为他首张重要录音,亦是日后马勒交响曲全集录音工程的起点。
这套全集以1986年录制的《第八交响曲》收官。此间,滕施泰特出任伦敦爱乐音乐总监(1983年),确诊喉癌(1985年)。1987年卸任后仍坚持抱病指挥该团。
滕施泰特留下了六次马勒《第五交响曲》的珍贵录音:
(1)1978年5月10日 伦敦爱乐(EMI)
(2)1980年5月19日 北德广播交响乐团(Profil)
(3)1980年6月18日 纽约爱乐(NYP)
(4)1984年4月13日 伦敦爱乐(东京现场)
(5)1988年12月13日 伦敦爱乐(EMI)
(6)1990年12月9日 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RCO Live)
(1)作为其首个重要录音室版本(艾比路第一录音棚),贯穿雄浑厚重的音响洪流,突显表现力度与结构规模。(2)就任北德广播交响乐团总监次年现场录音,彰显德式乐团的凌厉精准与致密织体。然合作蜜月短暂,次年即因排练理念不合离任——他毫不妥协的严苛风格与德系乐团难以相容。
(3)在(2)一个月后的纽约爱乐客座现场,延续其诠释理念,焕发美式乐团特有的辉煌铜管与规整音响。(4)率伦敦爱乐首度访日在大阪节日大厅的演绎,在充满张力的速度框架中绽放多样表现力。
(5)(6)皆为抗癌期间录音。(6)与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的合作,凭借该团特有的醇美音色,将指挥家的艺术追求勾勒得愈发深刻。(5)即本碟收录的皇家节日大厅现场版,完成于EMI全集录音之后。
较之(1)的录音室版本,本版指挥与乐团默契更深,现场特有的弹性速度更显灵动。相较于四年前的(4),强弱对比愈发强烈:各乐章主部与三声中段形成巨大落差,三声部以更徐缓速度弱奏,平添寂寥意境。在滕施泰特标志性的雄浑风格间,这些深沉瞬间交织出盛衰无常的东方美学意趣。
第二乐章气势磅礴的主题呈示与绵密展开,在迷雾般混沌的音响中,再现部末尾突兀迸发的D大调众赞歌犹如"虚假解决"(或称"天堂幻影")。多数演绎者为强调"虚幻"而轻快带过,滕施泰特却以庄重笔触刻画——即便转瞬即逝,此刻即是永恒。
谐谑曲乐章每个段落都施以浓墨重彩,主题转换时的变速处理积蓄能量,展开部更显壮阔豪迈。
第四乐章柔板摒弃甜腻,以深邃弱音成就绝美演绎。终乐章在炽热中交织优雅,数次筑起音响巅峰。在雄伟众赞歌引领下,尾声以遒劲笔触反复叩击心灵。
面对马勒音乐中纷杂的异质元素,滕施泰特通过赋予每个细节以灼热生命力,将作品的独特性推向极致。庆典与葬礼、生与死在此混融,混沌中迸发强大能量,却又暴露出脆弱的生命原态——宛若指挥家在宣告:此即吾生之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