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晨宇〈七重人格〉:多層次精神探索與崩解

《新世界New World》是華晨宇於2020年發行的原創專輯,音樂風格獨特多變、概念建設豐富。其中,單曲〈好想愛這個世界啊〉以「抑鬱症」為主題,講述抑鬱症患者的孤獨心境,一經發行便在網路引發熱議。而同一張專輯的另一首歌——〈七重人格〉,實際上也與精神心理、抑鬱症有關,表達著華晨宇對自我認知及精神狀態進一步的探索。
〈七重人格〉由華晨宇作曲,呂易秋作詞,鄭楠、華晨宇編曲。對於網路上的各種解讀,華晨宇曾表示,〈七重人格〉並不是在簡單描述一個存在「七『種』人格」的個體,而是描繪「七『重』人格」的遞進過程,也就是個體的精神狀態如何一步步轉變,最終完全失控。這種對層次感的強調,意味著歌曲中「人格」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像解離性身份障礙(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DID)那樣的平行或並列,而是涉及類似思覺失調(Schizophrenia)的逐步演變。
首先,我們來對「解離性身份障礙」和「思覺失調」這兩大精神醫學術語進行簡單的回顧。
較早版本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SM)曾將解離性身份障礙稱為「多重人格障礙」(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MPD),又稱「人格分裂」,後來更名以反映其特徵,即解離性失憶(dissociative amnesia)和身份認同轉變(identity alteration)。同時,這種更名也是為了避免「多重人格」這一名稱帶來的誤解,因為它容易讓人誤以為患者同時擁有多個完全獨立的人格,而忽略了其本質是因創傷產生的人格解離與記憶障礙。DID狀態通常與過去的嚴重創傷有關,導致患者透過人格轉變來應對無法承受的痛苦與壓力,因此患者可能經歷記憶斷裂,在不同情境下展現出兩個或更多不同的身份或人格部分。
思覺失調則曾被稱為「精神分裂」。近年來,許多國家和地區(如日本、韓國和台灣)改用「思覺失調」這一名稱,是為了減少「分裂」一詞帶來的負面聯想和污名化影響,並與前文提到的「人格分裂」加以區分。其核心特徵為感知、思維與現實感的嚴重扭曲,包括思維失調(disorganized thinking)、幻覺(hallucinations)和妄想(delusions)。患者可能會出現認知功能障礙(cognitive impairment),導致與現實世界的聯繫受損。他們可能體驗到非現實的聲音或視覺影像,並堅信錯誤的觀念,例如被監視、受控制或擁有特殊能力。
也就是說,儘管DID與思覺失調都涉及現實感的異常,但它們的機制與表現方式有所不同。DID主要是由創傷導致的人格解離與記憶障礙,而思覺失調則是一種影響思維與感知的精神障礙,通常與神經生理因素(如多巴胺功能異常)有關。這兩者雖然都可能出現幻覺或認知異常,但DID患者的症狀與不同人格間的切換有關,而思覺失調患者則是可能長期沉浸於幻覺與妄想之中,難以區分現實與幻覺。
認識了DID與思覺失調的不同,或許我們就能夠進一步理解華晨宇解釋的「七『種』人格」和「七『重』人格」的區別。〈七重人格〉的歌詞與音樂風格高度契合,層層遞進、情緒越來越激烈,呈現的正是一個人從抑鬱走向思覺失調式的瘋狂、直到歸於虛無的心路歷程。這種結構使歌曲極具戲劇張力,讓聽眾能夠共同沉浸式體驗這場心理變化的旅程之中。

在我看來,歌曲的第一部分展現的就是抑鬱症(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MDD)狀態。抑鬱症的核心特徵包括持續的情緒低落、喪失興趣、消極的自我認知與無助感,患者往往感受到極度的孤獨與失落。伴隨略顯童趣的前奏與「夜幕低垂,蟲鳴叫,看天空飛過知更鳥,窗邊的麻雀為誰在哀悼」的歌詞,歌曲開篇就立刻營造了一種置身於現實卻倍感孤寂的氛圍。個體像小孩子一樣天真而迷茫地感知周圍的世界,內心則感到自己與外界的聯繫逐漸變得薄弱,甚至控制不住地思考「死亡」的問題,整個場景悲涼而隱忍。
然而,就在一段短暫的快節奏演奏後,一聲爆發式的吶喊「Shut up!」突然出現,隨即又迅速歸於相對平靜的旋律,彷彿暗示個體內心積攢已久的憤怒強烈意欲打破表面安寧。於是隨著接下來的這段木吉他伴奏,個體本身似乎也對剛才突如其來的怒吼感到震驚,心理狀態從純粹的悲傷變得隱隱不安,一邊嘗試保持看似穩定的狀態,一邊忍不住對世界及其運轉機制產生懷疑。中間部分古箏的切入既增加了古典韻味,也塑造出一種潛在的時空紊亂的感覺。
這一部分的後半部,出現了對塤音色的人聲模仿。塤被認為是古代先民為了模仿鳥獸叫聲、誘捕獵物而發明的。在這段人聲模擬中,個體似乎繼續感受並加強與世界的抽象連結,同時「引誘」自己進入更深層次的精神空間。而隨著電貝斯與鼓點穿插期間的「唵嘛呢叭咪吽」,來源於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象徵觀世音菩薩的慈悲與智慧,代表淨化六道輪迴的業障,引導眾生走向解脫與覺悟。而在這首歌裡,它更像是導向「一切歸空」之失序狀態的咒語,暗示個體對精神層面的深入感知既能引起意識層面的覺醒,也會觸發現實的不斷崩潰。

接下來,伴奏繼續營造出搖擺不定的氛圍感,人聲部分則採用念白與演唱交錯出現的形式,就像個體內部心聲與宏大世界之迴響的同頻共鳴。這也對應接下來的精神狀態變化——當個體長期處於這種抑鬱狀態而未能緩解時,就會進入孤僻型人格障礙(Schizoid Personality Disorder,SPD,又稱「分裂樣人格障礙」)的階段。這時,個體與現實外界進一步疏離,對社交互動完全失去興趣,情緒冷漠、自閉,轉而沉浸於豐富立體的幻想世界。換句話說,抑鬱症的個體雖然缺乏情感支持、但仍然渴望關愛,就像《好像愛這個世界啊》對愛與溫暖的呼籲,而此時〈七重人格〉中的孤僻型人格障礙個體則對實際人際關係表現出一種自發的冷感甚至排斥。
與此同時,對個體而言,自己越是進入內部的潛意識領域,似乎越能感受一種自我與宏觀世界密不可分的隱性連結:精神覺醒與上古天地誕生時「混沌初開,乾坤始奠」的狀態的共鳴,以及情緒波動與浮生百態之輪迴的互文性⋯⋯於是個體從先前孤僻型人格障礙那種現實感清晰而對一切都毫無興趣、無欲無求的情感狀態,變得開始認為自己能感知一般人無法理解的事物,並產生類似「萬物皆只因我一念花開」的異常信念與魔幻思維,覺得自己擁有特殊能力,整個「洪荒宇宙」都處於自己的主宰之下。
隨著個體進一步出現幻覺與偏執妄想,其現實感也受到更加強烈的影響。這時,個體便開始進入了思覺失調人格障礙(Schizotypal Personality Disorder,STPD,又稱「分裂型人格障礙」)的階段。此時,個體堅信眼前的物質現實背後還蘊含著更深層次的意義,而由於仍需要應對外部世界,於是個體內部就逐漸形成了一個「假自己」(False-Self)來部分取代「真自己」(True-Self):一方面,假自己作為一種防禦機制,是為了適應環境、順從社會期待而努力表現得正常的偽裝;另一方面,潛伏於內心深處的真自己因長期精神壓力充滿抗拒與憤怒。個體一邊想要繼續相信自己在內部建立的超自然世界觀、從而獲得絕對的自我掌控感和安全感,一邊在理性層面倍感壓抑與焦慮,導致認知扭曲變得更加極端。這種矛盾衝突加劇了個體的去人格化(depersonalization)和去現實感(derealization):自己的肉體彷彿只是一具與意識脫節的空殼;對於所有情緒,都像是隔著一層透明的魚缸,而無法真正感受到;現實世界如同夢境,變得遙遠、模糊;活著卻像是在觀看一部電影,自我並未真正置身其中⋯⋯

正如〈七重人格〉的節奏再次發生激烈轉變,「那個不拘一格的自我」持續加速接近「失控邊緣」。個體在潛意識中深知,一旦假自己的防禦機制失效,永遠無法癒合的痛苦將直接暴露無遺。但當假自己為了維護自身存在而不斷擴張、逐漸控制一切時,又引發更極端的偏執和破壞性行為,直到個體只能通過毀滅來實現解脫與自由。
有趣的是,在隨後的一段音樂中,〈七重人格〉並沒有順著情緒的高漲、直接推動到最終高潮,而是再現了開頭「Shut up!」後的那種相對平息的段落,包括其後半段對塤音色的人聲模仿以及六字真言的咒語。這種前後呼應的處理形成了一種類似記憶閃回的效果,反而比順水推舟式的連續爆發更生動。畢竟真正的精神狀態也鮮少是一次性崩潰的,而是永遠充滿搖搖欲墜的危機感——希望與絕望從不是非黑即白的關係,而是以完全無法控制也無法預估的形式彼此糾纏。於是,個體在這種瘋狂與靜默的搖擺中感到更加困惑和無能為力。
然而這一次,在這一部分的最末,人聲吟唱與唸咒幾乎戛然而止,隨後進入了一段與上次的承接截然不同的、節奏更顯舒緩的旋律。編曲變得相對簡約,營造出一種若有若無的空間感,而華晨宇的人聲處理也表現出疲憊、滄桑的感覺。就好像在經歷了無數煎熬與磨難後,真假自己的爭鬥突然結束了,個體終於參透了人生、突破了無常變幻的有為法、証得了無為法,體會到一切歸於沈寂之後的靜美。
但這種美麗的沈寂是真實的嗎?你置身於荒涼的廢墟,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卻發現自己忘了想起,在精神世界裡,時間從來不是線性的,重要的並非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而是你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一幅拼圖丟失了其中一塊,同時也等同於那一塊拼圖丟失了所有其他部分。既然困住你的是你自己,那麼任何形式的建造最終都只是為了自毀。
短暫的安寧之後,跟隨一句「直到迷失自己」,音樂節奏再次加快,緊接著電吉他回收音效和鼓點,華晨宇的怒吼切入,令人感到撕心裂肺。這時,個體終於達到了思覺失調的終極狀態,其精神心理的秩序完全崩塌,現實感也徹底陷入紊亂。這一段的處理也讓我想起華晨宇的早期人聲實驗作品〈癌〉。作為一首「無字歌」,〈癌〉沒有任何明確的歌詞,全靠華晨宇的即興吟唱搭配音樂演繹癌細胞分裂的過程,所以聽感上會讓人感到不適、更真實地體驗到類似癌症帶來的痛苦與折磨。〈七重人格〉最後的這段嘶吼則像是演繹了思覺失調等一系列精神病的發作過程,使聽眾切實感受到其中的混亂與絕望。而另一方面,它也讓人感到壓抑過後一種淋漓盡致的釋放——即使這種釋放本質上伴隨的是精神崩潰。
最終,〈七重人格〉描述了一個完整的精神崩潰過程:從抑鬱症(情緒低落,持續悲觀)開始,逐步發展為孤僻型人格障礙(分裂樣人格障礙;社交麻木,自我疏離),然後進入思覺失調人格障礙(分裂型人格障礙;偏執妄想,超自然體驗),最終演變為思覺失調(精神分裂;全面混亂,徹底脫離現實)。四種具體病徵階段,加上穿插期間的三次過渡和轉換過程,剛好構成七個層次。當然,這只是我的理解,而並不代表華晨宇的創作思路。在我看來,真正「有教養的音樂」,從不是停留於浮於表面的娛樂,而是更應該承載思想性與情感層次,讓聽眾感受到音樂背後的靈魂,同時又兼具包容性,允許聽眾在相關主題範圍內獲取私人感悟與反思。〈七重人格〉的確做到了這一點。
而同樣是以探討精神心理為主題的歌曲,〈好想愛這個世界啊〉及其所引發的討論曾幫助加強了許多人對抑鬱症及抑鬱症患者的理解,而或許是由於〈七重人格〉的風格更偏離大眾對「流行音樂」的主流認知,尤其是在最後部分〈癌〉的人聲實驗元素可能讓聽慣了芭樂歌的人們感到困惑甚至難以接受,使得它並沒有獲得與前者同等程度的關注。但在一個泛娛樂化的時代,大眾熱度絕不是評判音樂質量的關鍵指標。而結合華晨宇本人的經歷來看,如果說〈好想愛這個世界啊〉是當年本身患有抑鬱症的他特別面向外界發起的音樂科普兼個人求救信號,那麼〈七重人格〉則是以更憤激若狂、更危險、同時更私人的形式表達著他內部世界更加真實的壓抑與痛苦。也許正是考慮到這種私人性,華晨宇從未對後者的具體內涵進行詳細介紹。
但同時,我們仍然需要記得,精神病學及其相關定義與解釋都是高度人為化的。就像在電影《十二猴子》(Twelve Monkeys,1995)中,精神病學專家Kathryn Railly說過這樣一段話:
大家都把我們的話奉為真理;精神病學是最新的宗教。我們決定什麼是對錯,我們決定誰有沒有瘋。(What we say is the truth is what everybody accepts, right? Psychiatry is the latest religion. We decide what's right and wrong, we decide who's crazy or not.)
結合電影的情節,這段話變相批判了批判精神病學的權力性與規訓作用,認為精神病學就像宗教一樣規範著什麼是「正常」與「異端」,並像宗教要求信仰教義一樣要求所有人服從同一種「現實版本」。因此,問題在於:瘋狂與理智的界線,到底應該由誰來決定的?
那麼,當〈七重人格〉最終走向精神崩潰,是否意味著這一個體真的「瘋」了呢?還是說,個體在深入自身內裡、經過一系列層層遞進的精神和思想磨難後,其實已經進化了另一種認知境界,並與整個世界形成了某種更高維度的連結,才導致物質世界最終無法容納其存在了?
對我來講,〈七重人格〉是華晨宇最出色的音樂作品,同時也是華語流行樂壇難得一見的主題與風格。華晨宇保持敏銳的情感與思想,將親身感知傾注於音樂創作當中,同時反過來用音樂解構自己,實現了音樂與意識的交錯修行。這樣的創作既是對精神世界的自我剖析,也折射出對現實規訓的質疑,兼具真誠的內省與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