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沙龙】Jethro Tull：Thick As A Brick（1972）
如果要挑选一张前卫摇滚历史上最伟大的概念专辑，我想我大概会选择Jethro Tull的这张Thick As A Brick，它是前卫摇滚概念专辑的巅峰，同时也具备所以前卫摇滚应当有的元素：融合的音乐元素、复杂精妙的编曲、超乎想象的时长，以及出神入化的演奏演绎，专辑在前卫网站PA上一直位居前五，最高达到过第三的位置。非常有意思的是，专辑创作的本身却来源于乐队主脑Ian Anderson——他以擅用长笛，以及极具个人特色的“金鸡独立”长笛演奏动作而出名——对前一张专辑评价的不满。乐队于1971年发行Aqualung被当时很多人认为是一张概念专辑，这让Ian非常嗤之以鼻，坚决反对Aqualung被评论家认为是概念专辑，并决定制作一张“真正的概念专辑”，于是便有了这张Thick As A Brick。
不仅仅是前卫摇滚史，这张专辑可以说是整个摇滚历史上最具有实验性和讽刺意味的概念专辑了，在各方面都做到了极致。它以一首完整的歌的形式呈现，一张专辑就是一首歌，这首歌就是这张专辑，盘踞着黑胶唱片的两面，总时长44分钟——是的，一首来自1972年的44分钟的歌。我完全有理由怀疑，如果没有黑胶唱片两面的时长限制，他们完全可能把歌曲弄得更长、更“丧心病狂”。在后来发行的CD版本中把整首歌一分为八，每部分就只有五六分钟了，虽然看似“正常”了些，但却有点掩耳盗铃的意味。专辑的故事核心围绕了一个虚构的8岁男孩Gerald Bostock，也就是封面报纸中间那个戴眼镜的小男孩，他因创作了长诗《Thick As A Brick》赢得了诗歌比赛，但随后被指控“剽窃成人思想”（诗歌有描写类似父亲与儿子的性生活这样“不道德”的地方）并被剥夺奖项，奖项被颁布给另一个赞美基督教伦理价值的女孩。
围绕着这个概念，整张黑胶唱片被设计成一份实体报纸（仿制地方小报样式的“圣克莱德观察报”（The St. Cleve Chronicle And Linwell Advertiser））的形式，打开之后可以折叠展开，并且翻页阅读，诗歌《Thick As A Brick》（也就是本首歌曲的歌词）就刊登在报纸当中。报纸内容充斥对Gerald的争议报道、广告，夹杂插画与分类广告，如“出售二手道德”“招聘专业伪君子”，进一步了强化反讽基调。中间的“读者来信”栏目虚构市民对Gerald事件的争论，模仿大众媒体如何制造虚假的公共议题。报纸中间甚至还有填字游戏，还夹杂着虚假的讣告，完完整整构建了一个荒诞的英国小镇生态，充满了黑色幽默意味。不得不说，这种设计在实体专辑中也是惊为天人、空前绝后的，第一次打开这张黑胶唱片真正给我狠狠上了一课——原来专辑还可以这么设计、还能这么玩。当然，虽然歌词名义上是Gerald的诗作，实则充满着Ian Anderson对英国社会阶级固化、教育体制、宗教虚伪的讽刺。全篇语言生动，混杂古典诗歌韵律与现代俚语，形成一种“幼稚天才”与“成人世界”的荒诞对话感。
一方面，Ian Anderson通过虚构Gerald的遭遇，影射社会对“神童”的消费与扼杀，并质疑“权威”对艺术的定义权，以及对新闻生态和传播的讽刺与思考，和传统道德、宗教伦理的解构批判。另一方面，专辑也蕴含着Ian通过Gerald的“剽窃”来丑闻影射教育系统对创造力的压制，将儿童驯化为“砖块”（Thick As A Brick）般的标准化产品——这甚至可以让人想到Pink Floyd《迷墙》种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只是它比前者还要晚上七年。而整张专辑的“伪真实”设计（报纸、虚假访谈）又模糊了虚构与现实的界限，让听众在有趣的互动解谜中反思：究竟谁才是真正的“Thick as a Brick”（愚不可及）？
Ian无疑是一个作词天才，如果你喜欢现代诗歌那一定应当将整首诗歌（歌词）细细品读。例如“The poet and the painter casting shadows on the water, while the ploughman shares his bread with the wind”（诗人与画家在水面投下倒影，农夫却与风分享面包），“Your sperm's in the gutter, your love's in the sink”（你的精液在水沟，你的爱在洗碗池）这样的句子，继蕴含艺术与现实的割裂，也有用粗俗意象对传统道德的解构和讽刺。不同于Waters的愤世嫉俗和侵略性，也不同于Jon Anderson的神秘深邃，Ian的词可以说是真正的雅俗共赏，继能写出市井小民的市侩生活，又极具文学艺术价值。
在音乐方面，专辑在44分钟的超长曲目中构建了复杂的音乐叙事，全曲包含20多个主题段落，运用了长笛、小提琴、萨克斯、管风琴、羽管键琴等多种乐器，涵盖民谣、硬摇滚、古典、爵士、布鲁斯等多种风格，并通过变奏、转调、对位等手法无缝衔接，一气呵成，是前卫摇滚、前卫民谣的教科书式的作品。A面开篇的民谣吉他以田园诗般的旋律引入，但随即在吟唱中被不和谐的长笛打断，预示了“平静下的暗流”。在A面的末尾，管风琴和Martin Barre的吉他solo交织，形成巴洛克摇滚的恢弘张力。到B面的开头，John Evan的风琴和Barre的吉他交织营造出一种迷幻、诡异氛围，紧接着又承接着上半章开始进入合奏，以及随之而来的是鼓手Barriemore Barlow暴风骤雨般的鼓点，Ian时不时响起的长笛与之互相配合，相得益彰。到了B面的中部，鼓手的复杂节奏与Ian Anderson的癫狂长笛即兴，展现出了非常具有爵士即兴风格的乐章，达到了乐队技术的巅峰。Barlow在这张专辑中新加入乐队，他与鼓王John Bohnam是老朋友，是圈内一等一的高手。同时，专辑中也蕴含着许多奇数拍与变拍，乐队大量使用5/4、7/8等非常规节拍，尤其是在中间段落穿插的复杂节奏迷宫，不断挑战着听众的听觉惯性和音乐认知性。
Ian Anderson将他擅长的长笛从优美的民谣工具变为了锋利的前卫武器，在专辑中兼具旋律引导与节奏冲击。实际上，长笛的运用在前卫摇滚中并不罕见，Camel、Harmonium等乐队中都蕴含着许多出彩的长笛的段落，但与这些乐队用长笛来营造优美、轻柔的氛围感不同，Ian的演奏更加多变，不拘泥于长笛本身的柔和的音色，经常一人将长笛吹出千军万马的锋利气势，把长笛硬生生用成了能够主导音乐进程的主乐器，那架势完全不输任何的电吉他solo和riff。不仅如此，他还贡献了在嘶哑、柔和与戏谑间切换的嗓音，时而如吟游诗人（See there! A son is born, and we pronounce him fit to fight），时而如癫狂小丑（Hee hee hee! I'm a brick and I'm drowning in the mud），强化了文本的讽刺性。这一点上，他又兼有Peter Gabriel和Peter Hammill那样的戏剧性，使得他的声音能够更好地为音乐服务，非常具有音乐张力。
实际上，《Thick As A Brick》还是对“概念专辑”本身的解构，20世纪70年代初期正是前卫摇滚与概念专辑大行其道的黄金时期，在1972年专辑发行的之前与之后有非常多著名的概念专辑问世（如之前The Who的Tommy，后来Pink Floyd的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和Genesis的The lamb Lies Down On Broadway等）。但就在这一时期，Jethro Tull却以顶尖的概念专辑的形式做出了最具对概念专辑的讽刺意味的“概念专辑”，这种理念在下一张专辑《A Passion Play》中又被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当所有的听众都在追捧概念专辑、所以人都在寻找“宏大主题”的时候，Jethro Tull却告诉你：这只是一场玩笑。相信专辑的成功和人们对它“概念性”的追捧，正中Ian Anderson的下怀，这何尝不是一种幽默。
总的来说，《Thick as a Brick》是一块砸向常规的“砖头”，它的伟大之处在于，它用最“愚笨”的形式（单一长曲、幼稚叙事）完成了最犀利的批判。当听众试图认真分析其“深刻寓意”时，Jethro Tull早已在角落里偷笑——因为这场游戏的终极讽刺对象，正是那些自以为“不愚笨”的我们。它既是严肃的社会批判，又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剧。若执着于“寻找真相”，反而落Jethro Tull为你精心编织的叙事陷阱。正如Ian Anderson所言：“如果所有人都认为这是艺术，那它一定是个笑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