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贵的绝版宇宙梦核

(1)
“我今晚是不会请你喝酒的,因为你没说明天就要走了。”
蒋先贵制作发表2024年新专辑《2020没有宇宙飞船》的这段时间,在北京短暂停留期,又是匆匆忙忙、慌慌张张,来不及告别,也收不好行李。
最后一个夜晚,他在交道口阿梅酒馆里年轻诗人朋友的读诗会上神秘现身,别人读诗的间隙他弹着木吉他唱了几首歌,小酒馆里逼仄喧闹,老板送了他几杯酒,很快就喝光了。
我们在酒吧门口披着外套聊天,准备写这篇文章的素材。他的虎纹假皮草大衣里依旧裹着复古宽肩西装,白衬衫,碎花领带,带亮扣的黑皮带,就像两年前他匆匆离开时穿的那一套。
前几日是2024年的冬至日,在跳海酒吧,蒋先贵也举办了一个新专辑的试听会,来了不少朋友和歌迷,他介绍了几首新歌的创作动机,现场他弹唱了几首,喝酒吃饺子,新专辑的伴手礼是几和云南蘸水喝贵州的辣椒面,一个搪瓷盘子和一杯手写再打印的歌词本—lofi,抽象,县城,却也对味——正如他的新专辑一样。
(2)
一切似乎变了,一切似乎又都没变;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而告别只是在两天之前发生。
2021年冬天,蒋先贵作为2021“明日创作计划”的“冠军”获得者,意气风发地从四川音乐学院来到北京,制作专辑,打造星途,可是这位从六盘水县城里走出来的天才少年,刚到北京没多久,就得上了“大城市不适应症”,全身心地别扭。
经历一番寻找和密码核对,他硬要从东坝搬来鼓楼,和所剩不多的摇滚文青们混在一起,仿佛要极力挽留住某段时光。
那时的鼓楼,还残存着一些老派的摇滚与文艺的血脉气息,自由散漫的文青滚青们逐渐在这条大街上逐渐老去离开,他反反复复给鼓楼文青滚青们(已渐老去版)说起他的老家六盘水的笔架山公园,说山上有一只神龙,他经常带上火腿肠去向神龙许愿,神龙很灵的,让他的生活充满了意外。
北京的鼓楼到了夜晚,也像一座夜公园,每个人都是逃避孤单的小动物。这里有他的贵州老乡开的酒馆,有卖不出黑胶的唱片店,有上不了音乐节的乐队,有自筹资金拍电影的女文青,有自诩落魄的伤感诗人,有哲学系毕业找不到工作的新北漂,有默默收藏电吉他的社畜……大家相遇分离,稀松平常,无所事事,永远再等待着下一场聚会。
蒋先贵有着成年人的酒量和小孩子的天真,流行音乐的圈子和独立音乐的圈子他都不想混,在鼓楼游荡的那段日子,他最喜欢在阿梅酒馆里唱伍佰的歌,复古怀旧又有着陌生的迷幻感,阿梅酒馆里贴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潦草地写着“潇洒”二字,过去与未来拧在一起,极速起飞又极速悬停,蒋先贵把他的身世和情怀,都悬置在了鼓楼。
有时蒋先贵也会恍惚:“我从六盘水的小县城里来到北京,几乎用尽了人生所有的运气,一路做梦一样,是专门为了来鼓楼无所事事的吗?”
(3)
2022年秋末,一众民谣朋友从各地出发,神仙聚会一样来到长沙参加音乐综艺节目。
蒋先贵作为一个00后也去参加了这个节目,他被分配到了万晓利、张玮玮、小河他们那一组。没过几天,他发来了万晓利跟他在小树林里一起滑滑梯的抽象照片,说他们组建了一个“神龙战击队”。
节目结束后,蒋先贵的成绩并不理想,(也没有谁成绩特别理想),但这不妨碍这年轻人和一众民谣“长辈”们 成了好朋友,以及延续“神龙战击队”的组织精神:不务正业,以及时行乐,永葆童心,一人一把“金刚不坏大宝剑”,势要平分这人世间所有的不平等。
节目回来后,他发表了发完上一张专辑《玫瑰花刺客被谋杀》,以一段幻想出来的故乡街头暴力英雄作为脚本,展开了新的音乐叙事。这与那个在《明日创作计划》中那个《逃离月球》的浪漫形象又有些出入,也不再是比赛是少女眼中梦幻爱豆的样子。他在流行与独立、主流与另类、摇滚与迷幻、明星与游侠之间身份恍惚,其实也是一种特殊时代的彰显,每个人都在经历着一种重新的身份和社会认同,这不单单是音乐的事。
(4)
自诩为“鼓楼在逃爱豆”——发完专辑《玫瑰花刺客被谋杀》后,蒋先贵带着爱与忧伤离开了鼓楼,搬回了成都。鼓楼文青们(已老去)见怪不怪,甚至用一场稀松平常的演出就提前告别了。
回到成都,蒋先贵首先要完成在四川音乐学院的学业,这位大学生已经多门功课缺席,考试面临补考,毕业证危在旦夕。
怎奈成都也不养闲人,蒋先贵忙完了毕业,组了乐队,演出了几场音乐节,却也不是他心中想要的舞台的样子。
2024年是甲辰龙年,蒋先贵的本命年。他在春天就丢了电脑,后来又遇上一堆倒霉事,“神龙战击队”的成员们散落在四处,就连六盘水笔架山公园上一直靠火腿肠庇佑他长大的神龙雕塑也被拆了……
有些悲伤无从言说,那是一种巨大而虚无的踏空感——我们是谁,来自哪,要干吗?本命年的蒋先贵思考这些本命的问题,脑壳痛。
这些似乎也是一个困扰当前一代人的问题,一种普遍的情绪。
以蒋先贵为例,他当下的归属地是哪呢?六盘水的县城是回不去了,工厂都倒闭,舞厅都停业,连公园里的神龙都拆了。成都也不是家,毕业之后他只能租房子住,曾经最好的朋友从贵州搬来成都,他们却不见几次,也不一起玩,北京,鼓楼?他活动的地方只是在几条没落的街道和几个小酒馆里之间游荡……人生最熟悉的场景,不是一个又一个的碎片。
只有创作,创作是唯一的解药。有时候我们无路可去,只能往回忆里去。有时我们无处安放,就把自己安放在宇宙里,蒋先贵在在歌词里写下了:“像我们这样软弱的人类 唯一的办法 就是飞到宇宙里面去”(《去去如风》)在那些日子里,他写那些贵州话的诗歌,把无限的爱与悲伤都揉进了新的吉他riff与合成器的复古音色里。
(5)
2024年最后一个季度,蒋先贵赶考一样重回北京制作新专辑。之前公司也帮忙联系了一些制作人,有的是审美没对上,有的是临时爽约, 惆怅的蒋先贵,再次回到交道口的阿梅酒馆喝酒买醉,老板古老来让把他和他的demo集推荐给了昔日的老朋友飞椒乐队的季得住(抽象笔名)。
飞椒乐队也曾活跃在鼓楼,制造迷幻的音乐和午夜公园的魅惑,他们是另一派隐匿的武林高手。主唱季得住长得高大英俊,标志形象是无论穿什么都戴一顶庄重有型的礼帽,礼帽上还偶尔插着不同颜色的羽毛。(我曾经见过早上8点多,喝醉了酒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出来,在我上班的楼下买煎饼,整个人稀烂,那顶礼帽和羽毛都还是立挺挺的~)
飞椒乐队早早收了功夫,现在乐队暂时休整,离开鼓楼在昌平搞了工作室,帮人制作专辑。
不知道是核对上了怎样的密码,蒋先贵与飞椒乐队审美莫名match,有种终于找到了同类的归属感,甚至是失而复得的得意,蒋先贵宣布:“之前的制作人都不合适,他们没办法搞出《爱情的魔法》这样的歌”
《爱情的魔法》是专辑里的第一首歌让人模糊又上头。一位70后大学美术老师听完感觉是“打开了我老叔的双卡录音机”,00后的乐迷更开放一些:“我们00后有自己的《爱情的骗子我问你》(云南某种迷幻情歌)!
制作人说这首歌是“向六七十年代港片的致的一首歌敬,复古的吉他音色,和某种东南亚小调的奇怪律动,有种残缺的悲痛的感觉……”
《爱情的魔法》基本奠定了这一张专辑的基调。两个多月的时间,蒋先贵与季得住和飞椒乐队的朋友们,搞出了这些熟悉,复古的失真吉他,明亮的合成器音色, 歪歪扭扭的东南亚律动,黑管又串起了异域的浪漫,复古、沉醉、迷幻、歪歪扭扭,松弛、编配清奇,想象力丰富,他们在这些音乐里寻找和累积着过去的闪光碎片,并一起搬到了一搜看不见的宇宙飞船上,逃离而去——这些音乐无法归类,也不属于这个时代,却又准确地表达这这个时代。
我只能用“梦核”这个2024年的审美关键词来形容这种音乐的感觉,专辑封面上的宇宙飞船是蒋先贵过生日时买的复古搪瓷杯蛋糕的样子,他得意地说不是完全照搬,“设计师是用3d建模了的!”
“抽象派艺人”——蒋先贵的经纪人想了想,决定这么定位2024年岁末,呆着新专辑重回舞台的的蒋先贵。
(6)
“我听摇滚乐才几年啊, 听伍佰听了快20年了,别再被摇滚乐耽误了。”蒋先贵自嘲说。
新专辑他不再拘泥于摇滚乐或是什么风格,而是用一种复古、梦幻、轻松、蓬松、潇洒地方式去处理,有伍佰有费玉清,有披头士有齐柏林飞艇,有迷幻山歌也有走心民谣,《去去如风》里的间奏有着潇洒与牺牲的感觉,《儿童乐园》里飘着白色粉末,甜蜜恐惧突然失真到爆炸《月亮女王》是静谧迷人又危险的,《20001208 》是地球末日 外星人到访,却在打听无烟煤……大量贵州话的念白如梦似幻游无厘头,整张专辑听下来,就像是在一段朦胧的彩色雾气颓丧,慵懒,迷幻, 上头。旧时光,旧场景,就缭绕在那里, 没有指引,也没有终点, 音乐停止,仿佛一觉醒来,又回到了原地,回到了小时候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亮尖齿“蒋先贵说这是他在logic软件里最喜欢用的一组合成器音色,在明亮尖齿的笼罩下,新专辑的11首歌,更土更复古更实验也更难以被归类。
《山坡上的文慧》是他以母亲为原型,创造出来的女性,这首歌是这张专辑里最有人文性的一首歌,蒋先贵颤抖的气息表达着深情、 绝望 、宿命就像《黔南的哑巴》那种命运本身很人文的关爱。00后表达什么人文和宿命呢?这恰恰是蒋先贵的迷人之处,他从来不爱夸大的空洞的理论和大词,他喜欢具体的个人、具体的场景、具体的梦境。
鲁米写到“月亮是生命的尺度”, 虽然蒋先贵的音乐里有多出太空和月亮的意象,但不是空洞的,飞向月球的天马行空带走的伤感诗意,可能就是成长的尺度和代价,蒋先贵就是有能力给悲伤抹上浪漫的糖霜,比起那些家乡有一座山,几百只野生动物的原生态音乐人,蒋先贵又显得贫瘠,但比互联网一代虚拟信息一代又真实而富有,于是有了《虚幻2024》的 松弛精准,诗情画意,《新踏雪寻梅》的复古与创新,他加工这些不多的童年宝藏,走向更远的地方。
(6)
发完专辑后的蒋先贵又形色匆匆地走了:“妹妹要结婚了,我想写首诗给他,再给她买个洗碗机,买个洗衣机,再买个交卷相机,让她别干太多活二,多看看生活。
就像《完美的日子》役所广司演的那个大叔,也总是掏出卷片相机,记录下午休时的树影,在普通的日子过另外的生活也可以像在如厕一样,并不过多介入;有没有家,有没有根,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就像又一次蒋先贵喝多了,说自己的故乡时交道口大街第三棵大树和第四棵大树之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精准测量出来的。
还有这张专辑最后一首歌《钢铁阿波罗》又是儿歌,最开始听到他是在张玮玮发《沙木黎》新专辑的afterparty上蒋先贵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唱给大家,他说希望能有一首永远也唱不完的歌,这样聚会就永远不会结束。
在《2020没有宇宙飞船》构建的虚幻抽象的童话世界里,这首歌就像游行的马戏团,放学后的兴趣班,HADI的黑管听上去忧伤又荒诞,张玮玮拉了手风琴, 在超级英雄的世界,3D建模的宇宙之梦里,确实这首歌永远也唱不完。
文/郭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