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没有宇宙飞船|回归自我的蒋先贵说「我比以前更酷了」

早晨在地铁看一本小说,其中有一段主人公的自白,「我们当时才二十出头,都相信人生有各自标准的孔道,而且有信心击出那个完美的角度。我们坐了叮叮车,吃雪糕,紧挨着坐,好像从未分离过,聊着我们所见到的、所听到的万千事物,一切都是新奇的,热呼呼的。」
阅读时感觉到作者陈述了两重意思,以二十多岁以后的某一个年龄节点作为分水岭,往前的人生蓬勃热烈,自由,充满信心和好奇,往后的人生则可能平乏挫败,疲惫萧条……但不管怎么样,仿佛二十岁的时候生命应该一概是无畏向前的。但是,在和刚刚发布新专辑《2020没有宇宙飞船》的唱作人蒋先贵聊天时,24岁的他却流露出与年纪不衬的沉着与思虑。
比较两年前发行《玫瑰花剑客被谋杀》时的蒋先贵,以「闪耀形态」英雄登场的「玫瑰花剑客」已经成为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面对旧世界的分崩离析,以及「人类纪元浪漫史走向消亡」时感到无可奈何,只能在醉酒中发出「人类富有感情,却又如此无情」感叹的六盘水浪子。
再次聊到六盘水,蒋先贵说,就像电影《寄生虫》里的台词,穷人的味道是洗不干净的,装得再像身上还是有那股味道——作为一个从县城里走出来的人,就算我装得再像,身上还是有那股县城的味道——是一样的。
“所以我现在觉得,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六盘水,我的状态不是说立足于六盘水——我是立足在自己身上的这股味道上面,立足在自己本身上。”
末了,蒋先贵又补充一句:“只有自己才永远靠得住。”
一
蒋先贵在早期的采访中说过,《玫瑰花剑客被谋杀》是一个《星际牛仔》式的故事。一个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但如赏金猎人Spike般的玫瑰花剑客,一个墨镜杀手,日夜穿梭在脱胎于六盘水的架空城市中执行正义——但却意外死亡。
“为什么要设定玫瑰花剑客被谋杀,而且死相凄凉?”我问蒋先贵。
“因为浪漫主义——牺牲或者消亡本身,都有着非常浪漫主义的色彩。”
作为出生和成长于三线建设老城的千禧一代,蒋先贵对牺牲和消亡有着具体的感受,混合了集体主义观念的浪漫主义,顺理成章成为他创作内核的一个关键词。没有领略过往前一代人多少曾亲历的「计划经济」和「国营单位」的最后辉煌,但黑色的煤矿、白色的烟雾、绿色的山和巨大的工厂依然存在在那里,安静沉默。
“那是很悲伤,很悲伤的气场——”蒋先贵说。
所以到了《2020没有宇宙飞船》这张专辑,在蒋先贵自己写的专辑介绍中,我们能够解读出更多关于其创作内核变体的叙述,这让我想到了另一部诞生于二十世纪的动漫《王立宇宙军:欧尼亚米斯之翼》,同样是理想堕落的年代,孤注一掷的浪漫,以及最后的理想派,牺牲和绝景。但比起《玫瑰花剑客被谋杀》,《2020没有宇宙飞船》的概念视角从身在其中,进化到了一种俯瞰和凝望的姿态——即出现了创作者本身从第一人称向第三人称的过渡。
问及这一变化,蒋先贵回答模糊,“可能和六盘水整体的变化有关系。”这并非是一张概念先行的专辑,而是经验不自觉地将创作引导向另外的方向。
“想要见的人,想要做的事情都没有了,非常快,像是没有存在过一样”,关于县城的记忆在城市面貌的更迭中崩塌,当记忆没有了载体,遗忘就开始替代怀念,此时此刻,也许《2020没有宇宙飞船》就像是抢救记忆的一张录像带,或者存储卡,成为蒋先贵迟滞遗忘的武器,在完成与消亡的对抗中,实现自己的浪漫主义抒情。
新专辑中有11首歌曲,蒋先贵用两年时间完成这些歌的创作,如果要给这些作品建立一个艺术形态的参考谱系,可能包含了《十二大美女海底城泳装歌唱秀》、金门王与李炳辉、Disco、The Beatles等等,他们无一例外曾经风靡流行过,蒋先贵说:“这张专辑的曲风基本上都是我从小到大听到的音乐的感觉。”
在完成新专辑的前提之下,再回头去看自己两年前的第一张专辑,蒋先贵形容其“用力过猛”。刚刚出道,年轻人急功近利——那时蒋先贵从成都来到北京,带着想象试图过一种摇滚乐队的生活,可是最后只收获下虚无,“意识到这点后,我就不想搞摇滚乐了,觉得无聊。”
“比起上一张专辑,这张专辑更接近我在高中写《飞向月球》时候的那种感觉,它是一种对自我的回归。”
二
蒋先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家里的亲戚过寿,从县城请了翻唱乐队来筵席上演出,记忆中乐队唱了很多Beyond乐队和港台流行歌,“然后我和我爸说我相学音乐,本来想学打鼓,但是鼓太贵了,(我爸)就给我买了一把吉他。”
那段时间每个周末蒋先贵都背着吉他去到县城里上吉他课,“小孩子学东西可能特别慢,所以学了几个月就没继续了。”
回忆再次拿起琴是什么时间,蒋先贵答说是初中了,在舅舅家玩的时候看到吉他,“我就想玩那把吉他,我爷爷看见了,就说给我也买一把玩”,蒋先贵说:“后面买了第二把吉他,也是从那把琴开始,我开始认真学吉他。”
没有报班,有时候跟着B站视频学习,但大多数时候靠自己琢磨,“所以我弹琴的方法非常抽象”,蒋先贵开玩笑:“我不常上网,我爸不让我玩电脑,非常严苛。所以虽然我是千禧年,但是我却没有在网络上交过朋友。”
县城文化艳丽横蛮,在六盘水这样的移民城市尤是五光十色,但也有朴素执拗的根基,一皆影响着蒋先贵。“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从小什么都听,所以我学习风格的能力很强——迪斯科也可以写,流行音乐也能写,还能来点后摇,哪怕是听了一点点The Beatles,也能写出一些模仿他们的东西,但模仿是一把双刃剑——”蒋先贵顿了顿停下来,想了想,“比如很多独立乐队写歌的方式,我觉得就是在模仿草东,我也可以那么写歌,但是我没有自信——他们的歌里有很多 ‘口号’式的表达,愤怒或者批判,这些我都没有,所以我没法在歌里喊口号,以前上节目他们给我贴标签 ‘玫瑰花’和 ‘浪漫’,那个时候我可以,因为我还是那个状态,但(现在)我的状态变了,我喊不出来了——我没法在音乐上去撒谎。”
《爱情的魔法》有着《十二大美女海底城泳装歌唱秀》的影子,《去去如风》杂糅了90年代时髦的美国迪斯科和闽南、南洋曲调风格,《豪来诗登大酒店》的编曲吸收了前卫摇滚的风格元素,而《月亮女王》就是一首好听的民谣;除此之外,对于《儿童乐园》《20001208》和《山坡上的文慧》这样的作品,蒋先贵说,“这些很难说,就是我脑袋里衍生出的音乐,和我的本色很像,晦暗、低迷,情绪没有那么多——处在一种抑郁和不抑郁之间。”
我问蒋先贵,假如可以选一首新专辑的歌曲来拍MV,你会选哪首,怎么去拍?
《爱情的魔法》——蒋先贵说要搭一个假景,然后在假景里放一堆伴舞,眉飞色舞,“还需要一个绿幕,然后有一个3D建模的背景,像《朝你大胯捏一把》那种。”简而言之,蒋先贵觉得现在高级货太多了,不管品味怎么样,但是精致的高级感必不可少,他不喜欢。
“这种依赖反而会限制人的想象力,我觉得刀郎的MV就拍得很好,还有伍佰。”
三
在网上检索「蒋先贵」的信息,主要集中在2021年至2022年,近两年则趋近于无。《2020没有宇宙飞船》发布后,蒋先贵感受到一种明显的流量下滑。
“我自己有的时候也挺无所谓的,我说了我不喜欢喊口号。刚开始接触文艺、文学的时候,就想把东西写得很沉重,会觉得很骄傲,但现在看感觉特别无聊, ‘你太糟糕了’ ‘我太糟糕了’ ‘世界太糟糕了’ ‘痛苦啊,死啊’这些,人生其实没有那么糟糕,没有那么恼火,缺胳膊少腿也一样活着。”
可能没有说出来的部分是,如果没有旗帜鲜明的立场,就很难笼络到有明确情感诉求的听众和粉丝。蒋先贵说自己也会看网易云的评论区,《20001208》下面有这样一个评论,说“四两拨千斤”,蒋先贵很感动。
光里飞下来两个外星人
问我:“现在地球的煤炭好多块钱一吨?”
我讲:“要看你问的是无烟煤,还是水洗煤。”
他们没有再问,沉默地飞走
我也很感动。我和蒋先贵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是柴火灶,做饭是要生火的,那个时候要去附近的煤炭站买煤买炭,无烟煤和水洗煤两个名词背后,是很刻骨铭心,很私人的生活经验。无烟煤、液化气、天然气,承载着非常厚重的一段记忆,也承载了非常具体的人和家庭——他们生活场景的变迁。
“声无哀乐,没有快乐和悲伤的区别,只有听歌的人才会去定义快乐和悲伤。”蒋先贵说。
但流量下滑的事实,有时仍然让蒋先贵感到烦恼,“生存焦虑,”蒋先贵说:“搞音乐搞来干嘛,它真的算是一个职业吗?我觉得挺难的,有可能这几年是个风口,但过两年风口就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你自己的状态也是时好时不好的。”
我没有和蒋先贵说,我觉得你才24岁,你已经比大部分做音乐的人“成功”了。
四
最后,我们聊了聊最近的生活。
回顾曾经“要做摇滚明星”的生活,蒋先贵想得挺明白。那个时候自己不是在看自己,是在看周遭,因为自己不是在和自己对话,而是在和周遭对话,别人觉得你牛逼,你酷,其实跟自己没有关系。
“也不是非要装逼,到了后面觉得那种需要展示自己的生活挺累的,也挺无聊的。比如天天别人跟我说你很朋克,你很嬉皮,又能怎么样?”
“你不需要别人觉得你酷,你只需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身体不好了我就锻炼身体,无聊了我就看电影读书,想聊天了和朋友喝两杯聊会儿天,不跟没意思的人浪费时间……你只是在做你自己的事情,但是你就会变得更酷。”
蒋先贵说:“当你开始不刻意去装逼的时候,你就会更装逼。”他用高启强跟我举例,当高启强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佬”后,反而不开豪车了,也不再西装革履,每天穿行政夹克,骑小电驴,去脏摊儿吃面。
我打趣,“24岁就穿上行政夹克了么?”
“其实是劲霸男装,”蒋先贵哈哈大笑,“回到成都以后,我不太喜欢往外面跑了,很消耗自己的精力,开始锻炼身体,买菜做饭,过自己的生活,我觉得挺帅的。就是那种晚上喝酒喝到一半,跟你说 ‘不好意思,我要回去睡觉’比说 ‘我能跟你喝到天亮’还帅。”
“怎么说来着——”蒋先贵想了半晌,“对,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