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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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霞是个非常神奇的存在。
对于关注词曲栏的音乐爱好者而言,这是代表华语流行音乐最高创作水准的三个字,看到她暌违20年的录音室专辑,眼泪都要下来了;对于不关注创作者的人来说,这是个听起来陌生又老气的名字,即便你肯定听过她写的无数大热单曲,但当这个带一点口音,有些颤颤巍巍的声音传出来的时候,习惯主流审美的耳朵大概还是很难完全欣赏这张《老翅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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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专辑可能是我近期听得最认真的一张唱片,一方面当然因为对我来说她是如雷贯耳的陈小霞,另一方面总觉得对于不以做歌手为生的她来说,20年的专辑间隔期和70岁的年龄,也许产出的是最佛系也最没功利心的唱片了吧。
70岁出专辑的人确实不太多了,尤其在华语乐坛。小霞姐在专辑名上也自嘲着叠甲 —— 老翅膀嘛。专辑取名为《老翅膀》源自于她的想法,她说:「我相信每个人,不管什么年纪,都拥有『翅膀』,它是我们生命中未被发掘的力量。一旦学会放下过去的包袱,就会重新找到飞翔的能力。哪怕在再度起飞的时候,你的翅膀已经变成“老翅膀”了。不过请不要忘记,你还是可以飞的。」不同年纪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困境吧,也总会想要超脱一点,能自由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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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辑以《不痛了》开宗明义,「光阴,从皮肤上划过;鼓噪心事 ,不再急于诉说」,开篇第一句就回应了为什么20年之后才出了这一张专辑。虽然名字叫《不痛了》,却还是听出很多痛楚「已经不痛了,时间是名医会治愈我」。不知道是不是源自生活中的苦痛经历,或者更像是自我宽慰——「不会再痛了,尽管那道伤还渗着血,朋友说一定会好的,我用力点头微笑到不像是假的」。听的过程中,总感受到某种疼痛,不断地想起侯孝贤或琼瑶,文艺工作者在面对艺术生涯尾声的时候,好像会有意无意地用作品跟我们告别。可能不是不痛,而是已经习惯了疼痛。
标题曲《老翅膀》 中,老搭档姚若龙还是给出了最走心的笔触。「老翅膀」本身虽然充满了自嘲意味,但是字里行间又充满坚韧和倔强。「旋律,终此一生代表我,有许多低回和无语要讲。」沉默震耳欲聋,岁月催人泪下。配器中的曼陀林(或是提琴的拨弦?)轻快又悲伤,像是在说,虽是老翅膀,也要唤醒,继续飞翔。
《浮木》是献给所有写歌者的宿命论。伴着坚定的钢琴,陈信延的歌词说「但歌才写一半,总要将心肠变软」。好像我们以往总说「写歌的人假正经,听歌的人最无情」,可是啊,写出那样掏心挖肺的歌来,怎么可能不投入真情实感呢。「把别的人的肝肠寸断,悟出自己的伤感」,好在那些被写出的歌,像一根根散落的浮木在汪洋之中,帮助写歌和听歌的人继续徜徉。而铿锵的电吉他像歌词说的那样「当心跳脉搏,一呼一吸,一心一意,如歌行板」。很遗憾,在这首歌里读出了浓浓的告别意味,最后她唱道「一片片浮木,载我们靠岸,再不用为了什么原因哼哼唱唱」,像是完成了对自己创作生涯的摆渡。而作为接受福祉庇荫的听众,我多自私地希望「你是浪子,别靠岸」。
《地图没有的地方》里,陈辉阳用轻快的节奏编出最残忍的歌。我甚至不敢细读歌词,「人们会看着讲着,我的背影那么轻快多从容」,她欢快地唱着,太多的告解和自我和解。副歌,她用并不高亢的声音唱起「有一天,将走到地图没有的地方,没阴影纯粹有光,和重逢的人解开过往,聊思念的漫长」,充满解脱意味的图景,但你我都知道歌里描绘的是什么。最后,「成长,是得要告别的,我需要离开苦涩,学不熟悉的快乐」多像一句残忍的自我宽慰,像准备好从容转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还活着》是2020年就发行的先行曲。这首歌的诞生来自于陈小霞一次深夜里的迷路。她很喜欢骑摩托车,也喜欢一边骑车一边脑子里在谱写旋律,所以常常会骑到一些「欸?这里是哪里?」的地方去。有次她夜里骑车回家,等她意识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条荒凉偏僻的小路上,两旁没有建筑物,没有路灯,世界一片漆黑。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安定自己的恐惧,慢慢地继续往前骑,不知道骑了多久,才终于骑回到有灯火有人烟的路上。「还活着」是她当时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事后她回想那个经历,想着当时的感觉,想到自己六十几年来的人生。这辈子不是第一次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漆黑里摸索着往前走,没有灯光没有同伴看不到前方,但是能怎么样呢?既然决心要前往,既然不想待在原地,当然得继续前进。歌词来自另一位创作巨擘李子恒,这位老友再次写尽陈小霞的心境「很幸运能有权力唱出悲观的自己/很庆幸能够歌唱一种安慰的力量」,又像在鼓励自己「荒芜中,发现自己脆弱背后的坚强」。编曲上,以一把温暖的尼龙弦吉他开场,以悠扬又通透的小号收尾,仿佛看见她躺在摇椅上,面带微笑地说起一些往事。
《请进》盖章了i人属性——「和谁就像隔着一道大门,聊天都吃力。也不是和什么人相处,都舍得用演技」。听的过程中,就觉得虽然歌词说「难耐你这老朋友,知根知底」,但内容并不是像《朋友》或者《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那样,是写给挚友死党的告白曲。反而像是以嗔怪的口吻,写给某种常年伴随自己的事物,也许是孤独,也许是坏情绪,甚至可能是某种病痛。好在歌曲尾声揭晓答案,「就是你,名字叫孤寂。告诉我,我们怎样分离」。纠缠多年,终于能握手言和。让人感同身受又心疼不已,纵是写尽人间好音符的人,竟也难逃孤独感。
《眼泪的死亡》前奏是慢板木吉他的分解和弦,让我想起《祝我幸福》。整首歌词,陈小霞都在借词人之手控诉自己的淡漠,她埋怨自己随年龄增长,变得无情和冷漠——「我太习惯,保持铁石心肠,最悲伤的是我开始不懂悲伤」,她不断质问自己「是无情,还是无胆,还是逃避,还是坚强」,通篇检讨过后,给出的解法是「为了自保,提早立场」,专辑的告别意味到达顶点,而liang伟文的韵脚却还远没用完,持续发起攻击。低回的大提琴像一位悲伤的舞者,伴着轻快的反拍弦乐,边潸然泪下边旋转舞蹈。回想起前奏,审问自己然后放过自己,这何尝不是属于70岁的《祝我幸福》。
《只是老了一点》看字面好像在为自己的年龄解围,歌词也充满童趣「头发越来越薄,最好也承载少些烦恼/而皱纹相反,被当做广场来舞蹈」,年纪大一些的时候,人真的会像顽童。「只是老了一点」像一种辩解,又像一种反复的自我确认。编曲上,木吉他的钢弦透出一些生锈的钝感,弹法也充满拙朴感,与「老了一点」形成幽默的反差,听起来轻松又惬意。唱到尾声,「不过度思考,平凡但安好,像孩子,投入平凡这一秒」,才感到,整首歌词也许是老友姚若龙送给小霞姐70岁的祝福与赞美诗。
《错过》是专辑里编曲相对最沉重的一首,电吉他的失真音色,呜咽但坚定的钢琴,让歌曲自带一种神性。副歌的转折让我回想起《暗舞》,歌词也恰恰又是来自李子恒。两位七旬创作者的年龄感悟,充满过尽千帆皆不是的释然。
《本来》是专辑的尾曲,陈辉阳以弦乐铺底,再用催人泪下的口琴、悠远的法国号、跳跃的贝斯和切分的打击乐,合围了一个欢快的梦,像一场舞会来到终章。淡淡的愉悦里又读出悲切,一切该得未得的,都是收获,也好像都不再重要了,「世间本无我,处处皆是我」。10首歌的专辑,或者说整个创作生涯,以一句「没有本来/一身清白」干干净净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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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辑的班底都是小霞姐职业生涯中的老伙计,张艺、陈辉阳、王家栋、洪晟文。而那些为旋律插上翅膀的词人,姚若龙、李子恒、liang伟文、静好也都悉数到场。和以往那些大热单曲不同,不是那些可以随便拿给线上歌手演唱的词作,这一次的作品好像都是按照陈小霞的口吻,呈现的洗尽铅华之声。没太多华丽的金句,而是七十年的人生感悟。像一群互相合作了一辈子的老友,带着各自的美味珍馐和陈年好酒,讲了几个小故事,读了日记里的几页纸,像一个创作生涯的成绩单,又像是写给自己或对方的生命乐章。
编曲上,弦乐是华丽又低调的丝线,串联起整张专辑的十颗珍珠。大部分歌曲里,基本放弃了电声乐器,我一直想起「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法」,恬淡的娓娓道来反而更加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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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张专辑反复聆听,数次潸然泪下。拙朴、痛楚、破碎、不安、孤单、遗憾、倔强、无奈、和解,她是顶尖的创作者,也是最普通的七旬长者啊。
对于专辑里反复出现的,某种告别的意味,我解读为,也许比起歌唱,小霞姐更愿意当一个黑暗中的舞者吧,「像一颗珍珠,最明亮的孤独」。
就当是小霞姐给自己的一份礼物吧,不诉离殇。谢谢你挥动过那双「老翅膀」,写过那些旋律,抚慰过我们的心。
小霞姐,七旬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