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风景》:乡关何处?神明、祖先和离乡者
如何言说先辈?特别是当他的身份还是政客的时候。如何讲述两座石头(分别位于海丰红场和文天祥公园)?他们的阴影稀疏地投在海陆丰的地面上。
在《县城记》中,无论工笔还是勾勒,人居于显要一处,轮廓清晰分明。但这种方式对处理一些活在乡民口耳、名字印在墙壁上的人明显不合适。我想五条人一定是先在稍远处看过那几栋建筑,而后进去逛完一圈,出来时仍旧一头雾水。我说的是位于龙津东路龙舌埔的故居及隔壁的书室、都督府、红场。所以他们用了这样的方式:
“1878年,伊生于海丰(海丰话)/1933年,佢死于香港(粤语)/1934年,其葬于惠州(客家话)/陈先生……”
足够了,这是言说所有这样的人他们内部惯常的方式。这是我看过最简洁的表达(仅是对于方言的采用,几乎构成表达的全部),他们重复的还是刻在石头上的话,但因为演唱方式,听者领会,这位陈先生存在过(他更多地被安葬在语言里,在口耳之中)。演唱者往复四次,犹如挽歌。
1.
数字音乐几乎不存在版本学,发行于2012年5月25日专辑《一些风景》内含21首歌曲,而非19首。我所谓不存在版本学是因为歌曲被下架时间难以统计(他们总是悄悄在做这件事),同一张专辑在不同平台会有差异。
在《彭啊湃》中五条人希望将那个被囚禁于石头中的人救出来,但显然有人不愿意他们这样做。这首被下架的歌曲在写作技艺上是这样的精湛:他本身包含对言说权力的指涉。大概是靠近1929年的时空,叙述者(歌手)对于彭湃的解释权被受述者之一(警察)夺走:“你不畏死呀?!这时候敢唱这种歌!你知不知我们在上海逮到半死才逮住彭湃,你竟然敢唱这种歌?!我来唱一首给你听!”于是有了侧重点不同的叙事:
“后生的彭湃/将家里的田契,烧到无半个/而那些农民,被惊得嘴阔阔,啊啊啊啊/他穿着西装,抱着留声机/而那些农民说:我无闲啊,我要回厝饲猪
“后生的彭湃/着上海被我们逮着,剥了几层皮/那些上海个大官,笑到嘴阔阔,哈哈哈哈/人家抢了他的西装与留声机/而上海的市民说:我不知情啊,我正在睇戏
在内层文本中,闹革命的彭湃-农民、被逮捕的彭湃-市民建立起了看与被看的关系,是对彼时鲁迅笔下“看客”形象的移植。外层文本中,警察和歌手在争夺对于同一个人的解释权。由于现实的荒诞、当权者对叙述权力的敏感,文本竟然也与外部建立起了互文性(《彭啊湃》遭到下架,有网友讲到以海丰话(福佬话)为演唱语言,在只能听懂他们说什么的家乡反倒不能演出)。
必须指出通过第一节最后一句:“两位大官,莫这样啦两位大官!先抽根烟仔吧?要不我唱条歌给您听!”文本从内层滑向外层的同时(面临警察威胁的对象从彭湃悄然地变成了歌手,此一句是歌手直接跟警察的对话),使得歌手和彭湃建立起了联系。因此看三段式(冲突-调和-圆满)的收尾:“咦,两位大官,咱们的小旋律好像差不多哦,不如我们来一齐唱,好吗?”“一齐唱?那来吧。”更加讥讽。
如果说《县城记》直接给出人物,侧重人物的背景和形象,那在《一些风景》中,五条人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即以录事来写人(“歌其事”),开始了这一次的歌唱,歌唱有些传奇意味的“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
2.
对于专辑整体性的强调,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如何起首。开场曲《曹操你别怕》先是写因土地纠纷导致的乡村集体械斗(十多个人比脚比手喊道:你们敢来我乡里踏我的田?!扑母啊(他妈的)!),第二遍重复的时候有了细微的变化,“踏田”改为“拆房”,使得斗争的对象甚至时代都不再相同。此情景下有群众(“十多个人”),有个人(阿兄“畏畏缩缩,拎着拖鞋,躲在后面”,阿弟“慌慌张张,擦了屁股,抓着皮带,汹汹来喊”)。
但就在此时,第四堵墙的打破使得刚才的叙事降级为内层文本。饰演“阿弟”的演员曹操注意到后台分番薯粥而走神,被同事发觉:“‘曹操’你迈惊(别怕),一个人就一碗定!”戏台上的曹操回应:“虽说是一个人一碗定,那些番薯肉被你们捞去食,剩这些番薯汤在此给我算碗数?!”。随后,表达的核心展露:
“我呀呀呸,我好言好语前来问你,你竟然如此这样对我无礼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猪电(谁人)啊?”
“邻海物丰(东晋咸和六年海丰置县,以“临海物丰”取名海丰),红色政权(1927年11月,彭湃在海陆丰建立了中国第一个苏维埃政权),马厝铺马处长伊(他)阿老丈人是也!”
“哦,原来是鸟屎官伊老丈人啊,失礼失礼啊!”
“嗬嗬嗬,你知自好!”
以近乎琐碎的方式书写现实的同时,纳入历史的尺度,一切就变得反讽和荒诞起来。这位“好心的”老丈凭仗的三个头衔(此地、此政权、此人物,这位“鸟屎官的老丈人”组合这三组词语时颇为龃龉),正是这张专辑着力书写的“风景”。我之所以如此详细地分析此曲的结构和表达,因为它做到了为专辑《一些风景》提纲挈领,五条人从此奠定了他们荒诞现实主义的表达。
3.
十三世纪,瓦卢瓦王朝第八位国王路易十三禁止巡游,为避开禁令,法兰西的民众为自己取名克雷蒂安·德·特鲁瓦(Chrétien de Troyes)的小说 《兰斯洛特,或囚徒的马车》(Lancelot, le Chevalier de la Charrette)中人物的名字、穿上了人物的服饰,并尝试重现小说中的情节,完成了一场巡游。这个故事的特别之处在于,民众尝试成为作为虚构小说角色的“人物”,目的并不是纯粹的戏剧表演,而是服务于自身,他们需要展示自己。我想从这个故事开始,系统地谈论五条人的第二张专辑,也是我认为他们最好的一张专辑《一些风景》。
是“老板”(你早就听过他“荔枝”名言了),走村串乡抄电表,港口、杨埔、埔尾、上吊、下吊、金锡、吊空、妈兰、拍鼓石、钟墙、大屿、横山,简直是《地理图》。“老板”尤叹息:我庄如何穷,我庄如何静。
是阿发兄,忆苦思甜,居空调房想到农村树下的祖辈。阿发兄的态度是,这样的好生活不全是运气,更重要的个人所处的时代。
是猪哥(种猪)伯,学校的守门,一日四顿好酒,工资全变作酒资。“月末的工资还未领到手,阿伯的酒瘾浮着许咯(浮上头)。”
《抄电表》借电表工这个职业,探察海丰的农村,“上吊、下吊,让我逛了遍,原来大家还是那么穷;金锡、吊空做尼(怎么)穴努(那么)静,三个老头两盏电灯”。此曲讲当下农村的孱弱,十年过去了,不方便说更穷,但一定是更静了。
《两顿饱》(英文名译为“Dog Days”,即“三伏天”)中吹空调的阿发兄有感而发想到时代的重要性:“父亲那代人哦“会悲搏”(善于打拼、吃得苦劳)啊。但是做到半死,正恰恰吃那两顿饱。”阿发兄叹人世悲哀,叹这种时代的不公,我也是阿发兄啊。但这哪里是时代?是运气?是命?它背后要讨论的是,如何能够拥有一个好时代。
《酒鬼猪哥伯》以色写食,讲“酒鬼”如何因为误会变成“猪哥伯”,“支”(预支)海丰话音同“塞”,“扣”(扣除)海丰话音同“哭”,坦荡荡的风情画。别急于嘲笑,不要忘记这张专辑中还有开头讲的那两座石头,你再想想猪哥伯的自在。
4.
在叙述“新”的时候,五条人开始转头列举起“旧”来。纳入往昔的风俗和人情,但重点不在怀旧。
《莫怪你老爹》写偷荔枝的孩童,被荔树的主人阿积潮拿住,领去见家长。老爹看到一言不发(“无讲咪个(什么)话”),举起扫帚把猛抽。心软的听众担心虐待儿童,你看阿嫲(奶)马上点破,“你咧莫怪你老些(爹),你老些也是为你好”“好啦,莫哭了,食饱自耍去吧”,只是为给事主个交代。
《收冬》写“做戏谢神明”,浸粟、布田(插秧)、赶鸟仔、割稻、晒谷,分明就是农事。原来人与神明的立契如此简单明了,即尽自己的本分,神明无一点过分要求,更像是一位长辈在检阅子弟谋生的手段修习的如何。
《清明过纸》讲阿叔阿婶一家清明节过春纸(上坟),明明是祭祖,大概是阿叔和小儿心不诚,因此头痛脚痛肚子痛。春纸和祭品都要阿婶挑着,这位阿叔还在一旁讲风凉话(“阿婶怨没扁担,阿叔讲:不晓得用锄头挑吗?”),没多久阿叔就催着走(阿叔讲:差不多就得走啦)。阿叔想着做戏(远远眺(望)到戏棚台,我又想起了“啊伊嗳”《李老三娶鬼妻》《雨来淋秀才》),阿婶想着做饭(“野草长至人外高,睇(看)到想因艾(把草扎捆成团作烧饭燃料),阿婶叹惜没镰刀。阿叔讲:鬼才稀罕啊!”)。这桩荒唐还未结束:“听到纸钱飞来的唆唆声,看定是塑料纸。远远听到吡啵声,哦,原来是火又在烧山。”“政府喊民勿烧山 说险险又烧到了我家的门脚。”
《雨来淋秀才》改编自两首海丰童谣:
“雨来来,沃(淋)秀才。秀才无雨伞,沃阿旦(老翁)。阿旦无藁笠(斗笠),沃到须白。”
“一二一,屁股破条裂,一二三,屁股破个康(洞),欲补无时间,唔(不)补笑死人。”
《隆啊隆,骑马去海丰》改编自海丰童谣:
“隆啊隆,骑马去海丰。海丰人姓陈,骑马去巡田。巡田生柳枝,柳枝生茶瓶;茶瓶生橄榄,橄榄双头红。长竹篙,短竹筒。红心姐,做媒人。做着底地(何地),做着大房。大房人创猪,细房人创羊。拍锣拍鼓等新娘,新娘底(几)时嫁?初一嫁,初二生,初三抱子返外家。”
倘若是时这位骑马巡田的陈姓老总是那位“陈先生”。他从城里去到海丰农村,看到的一心工农事的农民,这与抄电表的“老板”跟我们透露的有明显区别,更与从农村去县城的阿兄遭遇不一。《上县城》讲农村的阿兄骑自行车去逛县城,阿伯嘱托他:“嘿,阿弟!你要去县城,那就得夸夸啊(悠着点),注意,素细(小心),车多啊。”阿兄一路冲,结果没多久就被交警逮住罚站。巡田和抄电表的下乡境况不同,阿兄上县城的境况更为不同,这也是对可能性的写作。
在神明威慑和旧吏统治下的过去,此地有着与今日截然不同的风貌。秩序的确立更多来自神明与祖先(收冬与过纸),邻里纷争的解决不倚仗公权力。这是过去与保留了过去的农村,现在,神灵亦得跟随阿兄的步伐,来到县城(注意,还不是城市,城市要在往后的《广东姑娘》中才能看到)。
《大会》致敬交工乐队的名作《菊花夜行军》。在2020年出版的现场专辑《昨夜我又梦见自己去流浪》(葡萄牙巡演)中有《大会》的简版,冠以《神仙会》。《大会》属于“故事新编”,开头“今日开个大会(蟠桃盛会),众仙可有到齐,如有到齐,何不拨开云雾相见”取材海陆丰白字戏《八仙献宝》。
道教八仙开会,讨论县里的垃圾处理问题。选代表性的“开会”切入点,会前点名,会后签名,开会过程全是官腔,类似黄建新的《背靠背,脸对脸》(1994)。起因是“几个月前,县拨款几千元的巨款,买了十个‘和谐牌’的垃圾桶,无几日,剩无几个!”领导请“八仙”提想法:
打头的提议做宣传工作,“然后呢我们就印成海报、横批,到处去贴,大呢要大到县城所有宣传栏,小的话呢,就要小到饭店、厕所等等”,明显的反讽。其二建议换成劣质垃圾桶,“这个建议好啊,很有建设性,也很有创新。我支持啊,我相信广大老百姓也会支持的!”有肯定就有否定,“不现实的事情,我们就无谓讲太多啦,不过这个建议还是好的,大家鼓掌鼓励一下!”。最后的策略是用发明——“用垃圾造的垃圾桶”。
《大会》结尾是:“去哪吃啊?——打麻将不?”足够。
5.
《世情》靠近上一张专辑中的《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后者的出走是对生活不满,有出走的决心和意志。《世情》里面良(靓)仔早早见过世事无常(“老三叔婆无征无兆,眼一闭就去,最后剩下那三斗米,和一个破电视”),有前往大城市见世面的想法(“别在这里待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就去大城市!”)。但这位屋里存有“十多张CD和几本摇滚杂志”的青年,相对更加乖顺(“时间十多二十年过去了,阿良仔在工厂从早做到暗,哪儿都不曾去过”)。
此曲是以现在写未来,更多的是描述另一种区别于《问题》中的可能。《问题》和《世情》相互补充,书写了去和留两种情况,再次叩问那个答案(“说去到哪儿都一样”)。
可能是“我”看到了良仔的未来,因此有了《做梦》中的发癫以及《海风》中的选择:“我想带你去外面挥挥啊,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大。”但这明明用的是良仔的语言(“得去外头见见世面”)。《做梦》中也书写了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那个癫的过来了”),需要强调的是,此曲仍旧包含出走的行为(“昨夜我梦见我自己去流浪,踩着单车去到一个波澜壮阔的国家里面”),所以不是设想一个好未来,而是寻找一个好未来。针对的正是此前阿发兄的感慨。
《县城记》中踩单车牵猪的滑稽者过渡到《一些风景》中,有了很大变化。这位滑稽者一定是五条人作品中最丰富的存在。如果我们暂时从“单车”一处意象去确定滑稽者的身份,可以做如下理解:他先是道山靓仔(“你还是骑着你那辆破单车”),整天“佬势势”,不成种,好去勇;再是《上县城》中阿兄,踉踉跄跄骑车上县城(“阿兄你真是潇洒,穿双拖鞋踏着脚车”);再是《踏架脚车牵条猪》两版中的滑稽者;再是《城市找猪》中从自行车下来,找寻丢失的猪的滑稽者;最后是《做梦》,在梦中踩着单车终于找到了理想之地。
6.
在五条人的写作中,你很难对他的人物产生充分的代入,他们或这样或那样多少都有点问题。比如我一再提到的滑稽者,比如叙述者“我”以及我的那些乡邻,他们都太过世俗化而没有提供足够的距离让观众进入,试问谁会把自己当作一个具体的穷人或者一个滑稽者呢?再次借用拉沃卡在《事实与虚构》一书中一些有益的见地(对于“人物”观念,她更赞同“共情”而非“认同”),我们可以这样说,在《县城记》和《一些风景》中听众很难将自己当作某个被歌唱的角色或者主人公,更多的是将自己当作某个真实场景的见证人。五条人的这些角色具体而生动,但他们并不陌生。
如果说《抄电表》是对农村的探察,那《踏架脚车牵条猪》(2012)面对的就是城市,后者是其他曲中人一起出来跟滑稽者和听众喊话:“还有我”“还有我”
——我父讲:要干等年轻,爱食等有牙。
——广州是文明城市,摩托车是不文明的交通工具——你说是不是?
——陶河牛屎塘那个村,何时有人可以看到?
——拜祖公的时候呗。(这是抄电表的“老板”难以忍受农村的静发出的声音)
——有个城管对几个新疆“走鬼”讲:“别以为你们少数民族人多!”(而后的《走鬼》那位被打断三根手指筋的画画的写下: I’m hungry very much)
——今日打麻将,明早“锄大地”(打牌),后日“车大炮”(吹牛),一起来去。(《大会》里的干部:“去哪吃啊?——打麻将不?”)
——那个阿伯卖菜卖到半死,最后挣到一张假币和五毛钱。(《两顿饱》里的阿发兄:但是做到半死,正恰恰吃那两顿饱)
——朋友,你要到哪里去,你又要到哪里去啊?(往何处去?踩着单车去到一个波澜壮阔的国家里面)
五条人反复讨论“出走”(从农村进城),这几乎是改开之后到今日包括未来几代人面临的问题,但每次的结果都是回到出发之地。因此,仅有四句的《鲜花在岸上开》(“鲜花在岸上开,哦他们在等待,你为什么不回来,哦我已全都明白。”)无疑是对所有出走乡民(离乡者)的呼唤。这些出走之人无一例外地怀揣着对一个好未来的憧憬离家舍业,有的前往城市,有的前往另一个国度,而五条人以歌声为他们招魂。
7.
长久以来《一些风景》中我最钟爱的都是这首同名曲,简单直白的叫人唏嘘不已。“我”在一个秋日午后邂逅了一位老青暝(盲人),他十四岁失明,但不留遗憾,因为“最美丽的风景已在他的头脑里”。这提醒了“我”:
“听到这样的话咧,我有点儿乌暗晕(眩晕)。
“我在这个国家生活了穴尼(那么)多年,
“狗屎那样的人细(东西)我睇过(见)穴尼多,
“但是最水的人细我到当(现在)唔北(不曾)睇过。
所以,才有了这张专辑最后的出走(“你要跟我一起走唔?”)。
《一些风景》以近乎同名曲的《海风》收尾。此曲为其余20首在上海制作完成后的补录歌曲,专辑内封写道,“回到广东后意犹未尽,又创作并录制了一首乌坎情歌——《海风》”。
还记得开场曲《曹操你别怕》吗?为何以农村集体械斗开始,起势的两句独白:“来了没?”“到外口啦!”如娄烨在广州冼村拍摄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曹操你别怕》的英文名是“Don't Worry, Man!”,这是宗族兄弟在相互打气。如果说《曹操你别怕》中暗藏了一个概念化的社会事件,那《海风》便是明指陆丰市2011年的“乌坎事件”。《一些风景》中青年的选择仍是出走,乌坎成为他们的最后一站(“喃先到乌坎去逛一逛,看看选举到底是圆的还是扁的?看看这个国家,对它的影响究竟有多大。”),犹如成人礼。
8.
十三世纪的法兰西民众对小说《兰斯洛特,或囚徒的马车》的扮演中,他们更多的是披上了一层人物的衣服以便于完成他们的目的,实际上的讲述者是他们自己。在我不断重复“阅读”五条人这首包含21首歌曲的双CD专辑《一些风景》的时候,很难将他们当作虚构人物去产生情绪,我最直接的感受是,一些人无法直接表达的时候纷纷披上了虚构人物的外衣,开始唱自己的歌。《一些风景》发行前有一个备选名叫《社会》,五条人曾经一度受到批评的一点是他们把社会新闻拿来歌唱,这与此前提到的贾樟柯相似。贾樟柯的《天注定》面临过更为严厉的指责,其中有来自他的偶像侯孝贤:“他拍得太快了,许多社会事件不能拿来就用,需要消化、打磨一下的……哪怕你是要用社会新闻,也是需要去沉淀的。”贾樟柯显然不同意这位“恩师”的意见,他回应道:“有些事是需要沉淀的,但大部分事情是不需要沉淀的。当你的内心痛了那一下,你就已经理解它了……那不是我的风格,我的风格就是锋利的去面对它,一旦缺了这种速度和力度,这个事件的魅力就没有了,像《三峡好人》《天注定》和《山河故人》都有着刀光一闪的‘锋利’,它才是一个电影的魅力,想沉淀干什么。”
五条人可能和贾樟柯有着同样的想法。他们制造一些锋利的声音,书写人物成为帮助他们言说的手段。这并不是说五条人的人物塑造的不好,而恰恰因为这样的原因,这些人物要足够安全自然地把这些锋利的声音变成他们自己的语音,他们要面对足够苛刻的审查,因此必须成为叙述者“我”的亲人,而非拽来的社会事件中的同胞。由于对海丰话(福佬话)的坚持,五条人每演唱一曲都要首先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告诉观众歌词大意。因此,他们首先是讲故事的人。
《诗经·式微》唱道:“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不是为了养活你们,何必还在泥浆中劳作!)。先秦这位不知名的农人,在一众人中有了超越时代的发现,“胡为乎泥中”到底是为谁?那位会拼搏,但做到半死只够两顿饱的父亲,那个卖菜卖到半死,最后挣到一张假币和五毛钱的阿伯,他们是为谁?“劳者歌其事,饥者歌其食”(劳作的人所唱的都是与他所劳作的事相关的内容,饥饿的人所唱的都是与他所吃的食物相关的内容)这样的吟咏难道最后的落脚点是没有等上一个好时代吗?那么有幸躬逢盛世的百姓便无歌可颂了吗?
《一些风景》接续了《诗经》中的传统,它要讲的问题不算新鲜,但每一代人都会反复讲,这才是绝望之处。我以《小雅》中的《鸿雁》作为结尾: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翩翩空中飞,扇动双翅嗖嗖响。那人离家出远门,野外奔波苦尽尝。可怜都是穷苦人,鳏寡孤独心悲伤。)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翩翩空中飞,聚在沼泽的中央。那人筑墙服苦役,先后筑起百堵墙。虽然辛苦又劳累,不知安身在何方。)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鸿雁翩翩空中飞,阵阵哀鸣声嗷嗷。唯有那些明白人,知我作歌唱辛劳。唯有那些糊涂虫,说我闲暇发牢骚。)
本文为《五条人: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第二部分,第一部分见:“海丰县的五条人”
参考:
- 网站“有关五条人”:https://wutiaoren.info
- 五条人,《五条人和他们的音乐》(专访),载《阳光时务周刊》第32期,2012年11月22日。
- 由于审查原因,《一些风景》专辑包含的两首《彭阿湃》《海风》在数字音乐平台被下架。
- 胡茂帆,《神明在,戏不衰》,载公众号“土地与歌”,2014年05月31日。 https://mp.weixin.qq.com/s/fpa4uUqOb65i8oFRoUtJGA
- 五条人,《如果有翅膀,我们会飞起来演出》(专访),载《旅伴》第135期,2012年8月 。
-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
- 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徐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
- 弗朗索瓦丝·拉沃卡,《事实与虚构:论边界》,曹丹红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