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抒情之一:感受布鲁克纳
全文刊发于《澎湃新闻·上海文艺》:感受布鲁克纳
布鲁克纳的生平令人唏嘘:农民出身,个性朴实,举止笨拙,外型土气,独来独往而穿着永远不合身,总是低声下气也总被讥为乡巴佬,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不被公众理解和重视。前两部交响曲都被拒绝之后,好不容易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演奏自己的第三交响曲首演,音乐开始没多久,台下的音乐人士纷纷开始嘲笑,台上的乐手面面相觑。老实的布鲁克纳咬牙坚持演出,演完一回头才发现观众早已走光,再回头又发现乐手们也纷纷离场,音乐厅内只剩没几个支持者,尴尬的他顿时老泪纵横。
他的个性也矛盾纠结,既天真又敏感,既恭顺于权威又怀有强烈的使命感,虽长期孤独和饱受冷遇却始终勤勉努力。他不断创作,却总是缺乏演出机会,演出后又遭到大量恶评,备受音乐同行的奚落和打击。他虽然和大多数作曲家一样坚信自己作品的价值,但又经常踌躇犹疑,随时准备巴结权贵,为作品的上演也随时接受妥协,不仅自己反复修改,也接受学生和好友的改动,或进行标题化的通俗解说,造成乐谱版本混乱复杂的局面。他的交响曲从问世起就引发无穷的对立和争议,一直无法被普遍认可,又不断受到大相径庭的诠释,甚至在二战时一度被民族主义所挪用。
落寞身后是繁华。如今,这位呆拙纠结的作曲家已是历史上最重要、最热门的音乐家之一。2024年布鲁克纳诞辰两百周年之际,全球各大乐团和主要音乐场所都在不断上演他的作品,唱片公司也适时再版经典唱片或推出新的录音。国内各地也都在竞相演绎作曲家的艺术丰碑。在上海,四月吕绍嘉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出第五交响曲,七月张艺指挥上海爱乐乐团演出第七交响曲,十一月上海国际艺术节闭幕演出,由布鲁克纳演绎史上最悠久、最重要的乐团之一慕尼黑爱乐上演第八交响曲。聆听和感受布鲁克纳已成为今年相当重要的艺术体验和精神之旅。
宇宙抒情
布鲁克纳的交响曲里似乎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情感浓度与心理深度都格外突出,能让听者逐渐陷入宇宙静谧的沉思之中,回到存在本身,与内在自我、与自然万物对话,或更纯粹地在音乐里照见自我、万物与虚空,并与之坦然共存。他的音乐既浩瀚无垠、又细如尘埃,其声响时而如潮汐起伏,时而如天体星辰运行,时而又如微小粒子运动,这是一个能让人想起物理学的客观化体验的声音空间、有股“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形而上学意味的交响世界。这种独特的音乐美学及其内含的审美感知机制,我想将之概括为“宇宙抒情”。
考诸理论研究和演绎实践两方面的历史之后不难发现,无论对布鲁克纳音乐的立场和观点有多么不同,但其中蕴含的某种“宇宙感”几乎是普遍印象。德国音乐学家库尔特在一百年前即曾指出,几乎所有关于布鲁克纳的著作都在强调他给人留下的“宇宙性”印象。指挥家君特·旺德也曾直言布鲁克纳的交响曲“是某种类似于宇宙秩序在音乐中的反映,是一种无法用人类尺度衡量的东西”。我常想,如果要对音乐的行进动态予以视觉化的参照,那么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其实非常适合《2001太空漫游》、《星际穿越》和《天空无垠》之类科幻影剧里冷静壮观的镜头里所展现的天地宇宙。
在宇宙感之外,对布鲁克纳的音乐印象当然也包括典型的后期浪漫主义的抒情特性。用史家保罗·亨利·朗的话说,“他用无比柔情和无比沉着注视着他的理想”,从音乐史发展的角度,布鲁克纳的音乐其实融汇了瓦格纳的辉煌威力、舒伯特的史诗气息、贝多芬的大胆和巴洛克的丰富热情,同时出现的还有后期浪漫主义常见的冗长膨胀的作曲手法,音乐里弥漫的广阔泛滥的史诗气息等。朗还特别强调称,布鲁克纳音乐所抒发的并不是宗教信仰,而是某种生活、艺术和信仰融为一体的宗教情感。据音乐学家康斯坦丁·弗洛罗斯的研究,除了早先学者阐明的巴赫、贝多芬、舒伯特和瓦格纳的影响之外,布鲁克纳的音乐里还杂糅了文艺复兴时期帕莱斯特里纳与加布里埃利,浪漫时期柏辽兹和李斯特等人的各种古老/现代的音乐元素,其音乐宇宙里的矛盾对立包括“神圣与世俗、仪式与亲密、宗教与浪漫、戏剧与抒情、进行曲与葬礼进行曲、兰德勒舞曲与众赞歌”等。
由此或可进一步认为,作为布鲁克纳音乐精神深度与情感浓度的体现,“宇宙感”与“抒情性”两者实质上是互为表里、一体两面的基本特质。通过既有传承综合,又有大胆创新的作曲手法,布鲁克纳在其几乎所有交响曲里逐渐形成了一种极端而又纯粹的音乐形式来实现这种“宇宙抒情”。恩斯特・布洛赫在描述布鲁克纳的第八终曲时所说的话,或许可作为我冒昧概括的“宇宙抒情”的另一注解:“听众在对整部作品进行回顾时,能从世俗世界的压力中解脱出来,怀着对幻想前景的期待,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交响曲中抒情本质的诞生之地”。
超越之道
“宇宙抒情”的音乐机制还有一个特点,似可借用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名作来说明:
从一粒沙看世界,从一朵花看天堂, 把永恒纳进一个时辰,把无限握在自己手心。(王佐良译)
换言之,布鲁克纳擅长让一个简单、朴素和微弱的乐思从虚空中慢慢出现,露出模糊的轮廓,然后让独特的块状音乐如波浪一般有规律地展开,在层层叠叠的推进和绵延不断的起伏中,最微小的元素变成了最辽阔的宇宙。这情景又仿佛一滴滴的山顶融雪,蜿蜒汇聚成溪,历经高山低谷,逐渐壮大,最后奔流至大海大洋,而历经大海大洋的惊涛骇浪之后,所见到的依然是一滴滴水珠。他的交响曲里总有一种原始朴实的雄浑在有限和无限的极致之间不断摆动,或在极小和极大的反复转换、相互融合之间,最终达到声势浩大、豁然开朗的结尾。这种特点在许多作品中都清晰可辨。如第三交响曲开头,总令我想起佛家所谓的阿赖耶识,因缘际会皆起兴生发于此一端,但又如此单纯素朴,一切雄伟澎湃都是在不断重复的素朴之中形成。又如第四交响曲结尾,弦乐以轻微的节奏缓缓行进,最终达致奇美的瑰丽和完满,似乎在展现永恒的时间一步步对空间的占据和胜利。第七交响曲首乐章的尾声也是类似,当铜管奏出越来越强烈的雄伟声音,所形成的某种抽象的、冥冥宇宙的力量似乎能完全碾压和超越现实世俗世界的一切心理波折与情感波动。这些过程,便是威力与魅力交融的宇宙抒情。
从类似物理和数学世界的形而上学意味而言,布鲁克纳的宇宙似乎远远映照着巴赫的宇宙,但巴赫的音乐氛围其实相当多元,宗教信仰通常会降临到尘世中融入各种世俗日常生活的戏剧仪式。而布鲁克纳的惊涛骇浪和宏大震撼,则似乎方向相反,犹如从纷繁生活中不断净化提纯,最终离开地球,从太空中远观日月的盈昃和人类的悲欢。这种与巴赫完全不同的超越方式,当然有其历史文化语境差异的渊源。布鲁克纳的宇宙抒情经常从虚空中简单生发、不断酝酿壮大的神秘动态,不由令人想起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乐章,但也如此不同,假如后者是从历史深渊里钻出来的人性意志,那么前者就如文化危机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时的信念力量。“同一部交响曲写了九次”这句不无轻佻的讥评,换个角度也可理解为布鲁克纳始终在力图用音乐去反复叙说、不断提纯的唯一信念。
“宇宙抒情”的内涵里还应包括崇高的美学。时空的构造和绵延、情绪力量的累积和爆发,以及紧张的氛围和威严可怖的场景,都带来作为浪漫主义艺术标志的崇高体验。早在1914年,音乐学者哈尔姆就有论述布鲁克纳的柔板乐章与贝多芬的联系,并认为其柔板形式本身的庄重性,以及在缓慢的音乐运动中表达深刻观察和宁静沉思的意愿。哈尔姆认为布鲁克纳的柔板音乐里含有的悲叹与苦闷是艺术崇高的来源,也是持续的想象和情感的释放过程,借此听者获得了某种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