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岡村詩野：“突变”造就的aiko音乐魅力
现代音乐人都有自己的“根源”和“榜样”。即使创作者自己并未察觉，抑或有意拒斥，ta所受的影响仍会从各种角度显现，可被识别。尤其是在流行音乐领域，乐曲的结构、旋律、和弦都具备明确的形制。一首“优秀”的作品——这里说的“优秀”当然含有商业成绩的考量——往往能体现出它对于前辈作品的深入理解与继承，以及个性鲜明的重构、全新的阐释。换句话说，“流行音乐”是一种以学习前代“榜样”为基础、不断进行动态更新、从而推动发展的音乐，具有很强的“进化”属性。
而在此过程中，身为“榜样”的作品和创作者也会呈现出崭新样貌。新一代的优秀创作者为历史注入了中性的呼吸，“从前的作品”不会作为“过时的东西”消亡，而是继续存活下去。这并非简单的“续命”。“从前”不断接受新的刺激，而“未来”也始终由“从前”决定。
例如，The Beatles很久之前就不再推出新作，但随着时代变迁，仍在获得各种各样的鲜活评价，仿佛当下他们还在“发行新歌”。从这点来看，那种“前人已经做完了一切，现在没什么新东西可写”的言论，看似谦虚，却未能领会流行音乐的真正精彩之处。
然而，人们似乎总将aiko视为“例外”。当然，她并非从不仿效前人。恰恰相反，她深受过往音乐的启发，由此成为理想的创作者，为大家所公认。即使如此，我仍不禁思考，她真的是“突变”吗？aiko，一位“突变”的流行音乐人。
不久前，aiko开放了音乐流媒体服务，引发热议。她始终坚持发行实体CD，包括最新单曲《青空》在内，每张碟片的包装盒、托盘都颜色各异，缤纷多彩。听说aiko深爱CD，或许正是因此才迟迟未解禁流媒。所以这确实称得上重磅新闻。我并不特别关心解禁背后的原因，但aiko繁多的歌曲登上现代最大的音乐平台，无疑具有重要意义——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得以在漫长的流行乐历史中探寻，她究竟是不是一个“突变”。
虽被称作“突变”，aiko的曲调却有几个极为显著的特征。其一，便是旋律线的极大起伏。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1999年8月发行的单曲《花火》，发布至今已有20多年，也收录于2000年3月发布的第二张专辑《桜の木の下》。流媒解禁后一个月，仅Spotify平台的收听数就已突破48万次，可见热门程度。这首歌将aiko式旋律的活力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首歌的编曲融合了1990年代欧美主流之一、以Mary J. Blige为代表的Hiphop Soul节拍，运用滑音管吉他、钢琴的美国南方摇滚（Southern Rock），这一风格可以追溯到Beck Hansen的作品。然而，aiko的旋律里的音符活动显得尤为“忙碌”。
例如，A段中“(～あなたの事)考えてて”这一句，从“か”跳到“ん”，音高跳跃直接跨越了一个八度，而“ん”这一很难唱上去的音节使音程更难把控。
之所以K歌时感觉aiko的歌很难唱，也是因为旋律与歌词的搭配方式独特到了“别扭”的地步。
而且，用琴键弹出这段旋律，就会发现“かんがえてて”“ええ”在末尾的“え”又回到了开头的“か”的音上。短短一小节就完成了一个八度的来回跳跃，简直如同过山车一般。
有趣的是，旋律整体的实际波动幅度并不大，最多在一个八度的范围里灵活穿梭。B段的“三角の目をした～”到“やめれば?”，都巧妙地限定在一个八度之内。然而，半音的有效利用让音符活动显得尤为活跃。
B段的和弦进行：“三角の(B♭) / 目をした(B♭m) / 羽ある(Am) / 天使が(Dm7) / B♭(恋の) / 知らせ(B♭m) / 聞(Am)い(Dm)て(D7)”。
小调音阶嵌入微妙变化，在其实并不宽阔的音域之上，营造出鲜明的摇曳感。
副歌部分，这一手法用得更加突出。
例如，“夏の星座にぶらさがって”这一小节，音符几乎保持不变，和弦也停留在 B♭。但aiko通过跳脱的节奏以及自身的演唱，例如在“なつぅ⤵︎”“せぃ⤵︎”“ざ⤵︎”的尾音处加入滑音下坠（slide down）这种类似rap的唱法，为副歌注入了强烈的律动感。
因此，这首歌的听感极为喧闹，但你去看它的乐谱，就会发现五线谱上的结构实际上极为简洁、平稳、有序。这首歌的魅力绝对无法通过书面传达。
Spotify播放量超130万次的《カブトムシ》是aiko另一首早期代表作。它与《花火》形成对照。aiko曾在采访中提到：“（这首歌）对我来说旋律变化少，需要用长音演绎。”(『What's In?』2000年3月号)更令人惊讶的是，她说“这首歌原本节奏还要更慢”。
比起跨越八度的活力迸发，《カブトムシ》呈现出更加自然的旋律，如平滑阶梯般徐徐演进，掀起宏伟的波涛。尤其是“～誘われたあたしは”一句，几乎逐字沿着音阶爬升，相对容易把握音准。唱法也没有太具个性，她充分发挥出色的唱功，传达了饱满高昂的情感力度。
不过，观察《カブトムシ》的和弦，会发现“誘われた(Fm7) / あたしは(Fm7)”仅使用了单一的和弦（Fm7）。这段逐级上升的旋律，按常理来说可以分解成四个和弦，aiko却别具心裁，选择将其简化固定。
这一技巧不禁让人想起一位影响了aiko的音乐家：Carole King。众所周知，她最初与Gerry Goffin搭档，作为“布里尔大厦之声”（Brill Building Sound）的代表活跃于乐坛，随后才以个人身份出道。回顾Carole的作品，可以看出早期aiko受其影响颇深。比如她的代表作《You've Got A Friend》，副歌后半部分“Winter, spring, summer or fall”这里，旋律变化相当细致，音程简白，容易唱准。而这两个小节仅使用了一个固定和旋A♭。活跃的音符搭配单一和弦，与《カブトムシ》副歌的构造非常相似。
另一方面，aiko在和弦编配大量运用降调音（♭），因此被人认为受过爵士乐蓝调音阶（Blue Note Scale）的影响。这种降低半音的倾向当然也与她歌唱时尾音下沉的特点有关。但不论如何，aiko的歌曲之所以时常漂着独特的哀愁感，或许正是在大调音阶中有效运用降调的结果。如此频繁使用降调和弦，从这个角度来看，aiko的音乐可被视为蓝调（Blues）、灵魂乐（Soul Music）等黑人音乐之衍生。以《花火》为例，前奏部分就连续多次出现降调音（♭），并且自然地融入了嘻哈节奏（Hiphop Beat）。如果把《花火》与Mary J. Blige的《Mary Jane (All Night Long)》（1994年专辑《My Life》）并列，可以发现两者在和弦编排和曲调气质上都颇为相近。
POP式的丰富旋律与形制，辅以融合爵士、蓝调的和弦……从中显现的音乐根源，无疑是卡罗尔·金那种蓝眼灵魂乐（Blue-Eyed Soul）。尤其像Dusty Springfield、Laura Nyro、Carly Elisabeth Simon这样的艺术家，她们追求灵魂乐唱法，在20世纪70年代达到了高峰。这么说来，她们算得上aiko的音乐渊源之一。尤其是 Dusty Springfield 1969年的专辑《Dusty In Memphis》，聆听这张专辑，你就能明白为何aiko的作品——即使不是像《花火》一样融合了嘻哈、灵魂乐与沼泽音乐（Swamp）的曲目——都能与美国南部色彩的音乐编排无缝契合。《Dusty In Memphis》的制作团队包括Tom Dowd与Jerry Wexler，以及曾与 Laura Nyro、Carly Elisabeth Simon 合作的Arif Mardin。他晚年还参与制作了Nora Jones的出道专辑，这一脉络也让人觉得合情合理。
aiko最新单曲《青空》是一首柔软又不失锋芒、带有Funk风味的乐曲，吉他Riff和节奏感使人想起Jackson 5的《I Want You Back》。配合良好的合成器与铜管乐，相比是编曲者Tomi Yo的主意吧。（他曾与石崎ひゅーい、あいみょん等歌手合作，其父则是担纲过玉置浩二、尾崎丰制作人的须藤晃。）总之，这首歌久违地展现了aiko对黑人音乐的趣旨，还带着80年代AOR和Jazz Fusion风情，十分耐人寻味。说起来，aiko近期作为guest出演了东京斯卡乐队的《Good Morning～Blue Daisy》。aiko和铜管乐的合作……虽说曲调并非强烈的南方摇滚风格，笔者还是忆起了《Dusty In Memphis》那种契合感。
作为歌者的aiko，决计无法称为“灵魂乐女伶”。她那强调母音、注重保持音（tenuto）的唱腔，实际更接近日本传统的歌谣曲。谱曲认真学习了Pop样式，编曲和节奏融入了大量黑人音乐元素，最终却以歌谣曲唱法进行演绎。然而，或许这种错位正是aiko出道二十多年作品依然历久弥新的原因——人们称之为“突变”的混血魅力。
就让aiko继续保持“根源不明”的薛定谔状态吧。若由她亲自剖析个中脉络，又或者过度在意个性发挥，恐怕aiko的魅力便会大减。最理想的状态，或许就是现在这样，外人出于好奇随手打开“潘多拉之盒”，试图一探究竟——其实一直被aiko玩弄着呢。
不过，我想这便是世上最为不可思议的音乐——流行音乐的真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