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传统的新生:巴伦博伊姆完美的柏林贝多芬
Classics Today满分乐评:https://www.classicstoday.com/review/barenboims-berlin-beethoven-still-delivers-the-goods
作者:David Hurwitz
标题为译者自拟
巴伦博伊姆(Daniel Barenboim)指挥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毫无疑问应当跻身于此类经典录音的顶峰。九首演绎都是绝佳——任何公正的听众只需听任意一曲几分钟,便能立即感受到其卓越的表现。三十多年了(以2024为标——译者注),这些演绎胜利得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在巴伦博伊姆后来稍显逊色的重录版本面前依然光芒四射。然而,我担心他的成就仍未获得应有的认可。这源于他为自己设置的极高门槛:他的风格属于纯正的德国传统,因此将同时面临“本真派”(authenticist)与“历史派”(historicist)的责难。
“本真派” 主张,贝多芬的交响曲应当被视作海顿和莫扎特传统的自然延续,并应该以当时的演奏方式来诠释。这些交响曲作为单独作品的意义并不重要,而应强调它们作为某种作曲风格的典范,而演奏的优劣则单纯取决于其诠释方法。这种极端的偏见没有认识到,严格的 “本真派” 演奏质量也良莠不齐———麦克拉斯(Mackerras)的EMI演绎激动人心,但霍格伍德(Hogwood)、诺林顿(Norrington)、古德曼(Goodman)等人却十分乏味。大概会有这种评价:“巴伦博伊姆传统的浪漫主义风格沉重得过分,只有在第六交响曲《田园》舒适的温暖中或许还合适。” 可是又有谁能把《田园》演得不温暖呢?好吧,卡拉扬例外,但懂我意思就好。
无论如何,“本真派” 听众有权保持他们的偏好,哪怕这意味着他们在未听一音之前就彻底否定了巴伦博伊姆的成就。这是他们的损失。而更具威胁的是“历史派”的偏见。此类听众认为,自某个所谓的“黄金时代”之后,诠释的水准已经不断下滑。那个“黄金时代”通常由以下元素组成:音质糟糕的单声道广播、修复的78转唱片、以及已故指挥家们的盗版现场录音——从托斯卡尼尼(Toscanini)和富特文格勒(Furtwängler)等伟大人物,其次到瓦尔特(Walter)和门格尔贝格(Mengelberg)这样的中等人物,再次到任何在LP时代之前活跃然后之后被彻底遗忘(通常是理所应当)的人物。“历史派”们如是说:“巴伦博伊姆可能在一些次要的、偶数编号的交响曲中展现了些许洞见,但在伟大的第三、第五、第七和第九交响曲中,他的演绎显然无法与过去的伟大版本相提并论。”
更复杂的是,巴伦博伊姆一生不断在表达对富特文格勒的敬仰,这让一些懒惰的听众永远拿他简单地与偶像相比,并总是得出对他不利的结论———尽管他在布鲁克纳和瓦格纳等作曲家的作品中已经证明自己同样甚至更具天赋。因此,我们必须首先明确一点:巴伦博伊姆的这些演绎之所以与富特文格勒相似,仅仅是因为他们属于同一音乐传统;两者共享这种传统,仅此而已。富特文格勒的崇拜者们常常忘记,他们的偶像并非孤独的天才,而只是在一个既定的演奏风格中工作的指挥家(尽管是佼佼者)。这种风格并非始于他,也未止于他。实际上,这其中的许多要素甚至跟指挥技巧毫无关系,更多的是中欧乐团长期的训练和演奏习惯。
如同“本真派”听众夸大了既定风格的作用、忽视了指挥的作用一样,“历史派”听众则过分推崇站在指挥台上的个人,而忽略了乐团———他们在某种既定传统中训练而成,才得以让指挥家在这个方向上肆意挥洒。
许多艺术家,包括比如著名的克伦佩勒(Klemperer)、伯姆(Böhm)、孔维钦尼(Konwitschny)、克莱茨基(Kletzki)、腾斯泰特(Tennstedt)、布隆施泰特(Blomstedt)、伯恩斯坦(Bernstein)、朱里尼(Giulini)甚至哈农库特(Harnoncourt)等,都是在这种德国传统中诠释贝多芬。他们将贝多芬的交响曲视为交响乐的巅峰之作,凭借其丰富的情感、卓越的创造力、恢弘的视野以及完美的音乐结构,要求艺术家投入最高的精神、哲学和音乐上的奉献。一场伟大的德国学派演出,通常展现出一种深沉而厚重的管弦乐音色,丰厚的弦乐为基地,连贯的、绵长的乐句贯穿于大型段落中,低音线条和定音鼓坚如磐石,而灵活的速度处理尽管在各乐章内可以显著变化,但从不阻碍整体音乐的流动性。
诚然,富特文格勒对贝多芬英雄主义和灵魂维度的把握独具匠心,但很少有人会认为他在第一、第二、第八甚至第四交响曲中表现出色。贝多芬音乐中的古典元素(classical element)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因此,他也无法把握作曲家作品中的幽默与机智。更为棘手的是,那些需要通过严谨的合奏协调、强调、乐句处理和乐器平衡才能实现的细节,正是托斯卡尼尼、塞尔(Szell)和赖纳(Reiner)等指挥家所开创的,也是我们今天理所当然认为的现代诠释标准。这些都要求贯彻一致的执行力和纯粹的指挥掌控力,而富特文格勒显然在这些方面存在不足。而巴伦博伊姆对贝多芬的诠释则全然没有这些弱点。事实上,他的演绎显然优于富特文格勒所录制的任何版本。我们来从头一点点看。
巴伦博伊姆在所有第一乐章(以及大多数其他乐章)都重复了乐段,但他保留了各种聪明的谱面调整,比如《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再现部中的圆号“桥段”(bridge)以及《英雄交响曲》第一乐章结尾处的号角强化等。第1、2号交响曲的首尾乐章都节奏轻快,充满了机智(两个末乐章)和古典(慢板乐章之精致优美)的平衡感,并带有贝多芬独特的充盈能量(请注意《第一交响曲》第一乐章和谐谑曲中的硬棒定音鼓演奏!)。但当他来到《英雄交响曲》时,随着音乐的深度和广度的增加,他的风格也随之变化,与贝多芬的用意完美契合。第一乐章仿佛激烈的争吵,充满推进感,同时亦不牺牲重量。葬礼进行曲(第二乐章)的第一段三重奏末尾拿出了充满魔力的过渡,在全集中还有很多,表明巴伦博伊姆在这种惯用段落中的操作水平已然达到极少数人才能够掌控的境界。迅速的谐谑曲则展现了双拍子与三拍子的冲突,而在三重奏中圆号贡献了辉煌的声音。巴伦博伊姆的末乐章几乎奇迹般地清晰,赋格段落尤为突出,而最后的华彩乐段赋予了贝多芬的音符以充分的表现力,真正将其演奏力度释放了出来,而非仅仅“敲打”(poked)一番。
巴伦博伊姆在九首作品中水准保持了一贯,这是他超越许多前辈的另一点。前三部交响曲中设立的高标准,在接下来的每部作品的每一刻都绝不稍减。因此,第四交响曲中第一乐章引子和快板之间的完美过渡,以及该作品温和却爆发力惊人的终曲,也就不令人感到意外了。《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的紧张感(这是必须的)逐步积累,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大提琴在第二乐章流畅而崇高的旋律中绽放出丰富的情感;而谐谑曲正如托维(Tovey)所形容的那样,是“恐怖的梦境”;终曲则充满了卡洛斯·克莱伯(Carlos Kleiber)式的爆发力。《第六交响曲》的表现之美可与伯姆(Böhm)媲美。“小溪岸景”(Scene by the Brook,贝六第二乐章——译者注)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演绎:极致地宁静祥和,却洋溢着生命力。巴伦博伊姆找到了隐藏在音符背后的动能:无论他采用何种速度,无论如何变化,音乐总是不可阻挡地向前推进。继真正乡村风格的谐谑曲之后,他展现了贝多芬在他的暴风雨中写入了多么的丰富音乐内容;这是一场真正的夏日骤雨,而不是马勒式的末日幻象。它引入了令人陶醉的末乐章,始终不拖沓,最后的和弦中弱音圆号的音色为这段旋律增添了一抹浓烈的辛辣风味。
《第七交响曲》打破了德国传统必然显得沉重缓慢的刻板印象。这个《第七交响曲》仿佛长了翅膀,熟练得翱翔着。第一乐章的基本速度轻快,节奏总是充满了急切的推进感,圆号如同烈火般熊熊燃烧。巴伦博伊姆精心控制的弦乐演奏以强调节奏的方式清晰地描绘出第二乐章反复出现的主题,但从未让音乐的自然流动受到抑制。谐谑曲轻盈如孟德尔松的作品,但末乐章才是真正的亮点。通过仔细拉长弦乐的音型,巴伦博伊姆(在平衡性极其优秀的录音效果下)让不寻常的管乐和铜管细节渗透到织体之中,赋予音乐比平常更加尖锐的节奏轮廓,避免了单调感。大师手笔。第八交响曲同样出色,一二两部交响曲中展现的古典和沉稳在此得到重现,尤其体现在精湛的弦乐演奏中(尤其是第二和第四乐章),自负而有趣的慢板,以及那种刀锋般的攻击性和动态张力上无与伦比的敏锐感。
至于《第九交响曲》,自然是富特文格勒的领地,所以看到巴伦博伊姆在此正面击败了老前辈,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例如第一乐章再现部,这里有着所有富特文格勒标志性的戏剧性和冲击力,但又多了太多乐团的合奏纪律和清晰度。事实上,柏林国家歌剧院管弦乐团(Staatskapelle Berlin)在整套全集中的演奏表现堪称绝顶。这并不令人惊讶,回想他们与备受低估的奥特玛·苏特纳(Otmar Suitner)合作录制的贝多芬、勃拉姆斯、舒曼、舒伯特和德沃夏克的众多出色唱片,这种水准都可见一斑。该乐团在《第九交响曲》谐谑曲中的节奏精度堪称令人赞叹的奇迹,而慢板乐章真正达到了富特文格勒式的精神高度,却没有像富特文格勒本人那样付出糟糕的木管乐器音准为代价。末乐章也是精彩绝伦,出色的合唱团和独唱团队鼎力相助(除了声音厚重的男高音逊色了些),画龙点睛。开篇的乐器“欢乐” 变奏充满了巨大的累积力量,散发出光彩;进行曲以不寻常的快速速度自信前行,却毫无夸张之感;而最后的几小节将音乐推向了发自内心、易如反掌的高潮,伴随着一阵迸发出的喜悦之情,直达天际。
巴伦博伊姆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是数十年情感最饱满、最具人文关怀,并且最为完美实现的非古乐器演奏版本。在过去一段时间的优秀全集中(如马凯拉斯 Mackerras、吉伦 Gielen、哈农库特Harnoncout 和万斯卡 Vänskä),都或多或少隶属于“本真派“的做法。而巴伦博伊姆的成就则无疑表明,一个伟大的传统依然鲜活、充满生命力,可以以焕发新生。这多亏了他与志同道合的乐团在精神层面的契合、以及(最重要的)指挥台上无与伦比的音乐才能。他与这音乐中宽宏精神与深刻情感的邂逅,必将激发、启迪、挑战并愉悦听众。
译者跋:本翻译献给我的古典乐领路人@叫我妖而不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