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测评：返璞归真的巨匠雄风，谈谈FHR的彻尔卡斯基现场录音新谱

文：张可驹

FHR（First Hand Records）这家唱片公司应该是钢琴录音爱好者不会陌生的。他们发掘了不少大钢琴家意料之外的录音遗产，也再版了一些早已尘封的内容。

该品牌并非专攻历史录音，相反他们发掘的重点之一，是音效出色的现场录音，正如尼古拉耶娃后期的两场独奏会，都是乐迷竞相追捧的珍宝。他们也再版了一些久已淡出唱片目录的商业录音，譬如彻尔卡斯基在EMI的录音遗产等等。

不过，聚焦于大演奏家仅是这家公司发行唱片的一个板块，详细内容可访问FHR的官网。本篇隆重推荐FHR新近推出，即将面世的彻尔卡斯基（Shura Cherkassky）后期现场录音集，总共5张cd的套装。

这套唱片收入了钢琴家在整个80年代的时间跨度里，于加利福尼亚的帕萨迪纳大使学院内的大使礼堂（Ambassador Auditorium）举行的五场独奏会。那里一度是加州重要的演出场地。

其中四场是完整录音，最后一场由于工作人员的操作失误，遗漏了部分内容。这套唱片在不同层面都有重要的意义。首先，在古典唱片业如此不景气的当下，FHR这家公司还在坚持挖掘隐藏的现场录音，实在非常可贵。因为这样操作的资金成本和其它方面的消耗，都比单纯再版以往的商业录音更高。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些演出确实让我们领略到彻尔卡斯基这位大钢琴家最高峰的一种状态。第三，就是说点实际的，彻尔卡斯基的录音在cd时代，很多都是发行不久之后就停产了。他的现场录音，以往BBC Legends发行过一些，也早已停产。这些录音都被炒得相当高。

FHR的这套唱片不啻是及时雨（惯于对老唱片豪掷千金的乐迷请无视）。而最后一点，我摆到文章后面再说。

这套唱片我在几天之前拿到了样品，五张一遍过，再反复欣赏，确实是绝赞。然而，在获得非常深刻的感动的同时，也不免反复审视这样的演奏：它们如此动人，而最核心的点，究竟是什么？

不管怎样，得到答案之前，反复萦绕在脑中的想法就是我们到底应该多听大钢琴家的演奏，这个没啥好讲。大钢琴家和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了不起，却还不是大钢琴家的演奏者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彻尔卡斯基就是一位浪漫派超技演奏大宗师的楷模，前承霍夫曼，后启……好像没啥人了……不过就这样吧，能够听到此处的演奏已经足够，完全对得起他的师承和他成长的年代。听他弹着弹着，就觉得时间花在不是大钢琴家的人身上，那终究还是没有花在大钢琴家身上值得。

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也恰恰是在此二者之间，构成一种独特的镜像关系——大钢琴家揭示出演奏艺术最深层的本质，所以他才成为大钢琴家，而当我们对这种本质领略越深的时候，就越能够形成“对的”、“高品味的”演奏艺术的欣赏观念，再由此来衡量其它的演奏。

不管是否够得上顶级大师的高度，演奏如何才能到达高级的层面，甚至于更好，总体的方向和标准是不变的。

通常钢琴家到了高龄，自然容易进入技巧渐渐衰退的状态，以超绝技巧名世的钢琴家更直观地受到这样的挑战。FHR这套唱片中的五场独奏会，最早的1981年的一场，彼时彻尔卡斯基已年过七旬，到最后一场，钢琴家正好80岁。

我们所听到的，并不是一次次美丽的夕阳余晖似的演奏，而是高度的震撼性与激动人心。大宗师对于超技精髓掌握，相比于盛年的演奏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另一方面，这次些音更深一层的感人，来自演奏有种返璞归真的美。

彻尔卡斯基后期的商业录音不少是在Nimbus发行

彻尔卡斯基展现超技美学的本质，的确是上溯至霍夫曼。就像史兰倩丝卡所说，那个时代的青年钢琴家们，都着迷于霍夫曼那种高度颗粒分明的演奏。

当然颗粒分明只是表象，其本质是每一个音都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处理它。音符绝对的清晰性是个一开始，然后它的色泽、质感，还有它的时间，它的前后文的关系，才是真正的重点。

不过霍夫曼是追求一种绝对化的极短时间之内的“断”，彻尔卡斯基没有那么极端，可依照现在的标准来看，他最后10多年中弹超快速断奏的水平，当下的俄派可以说是技巧高峰的四人，维尔萨拉泽、阿列克谢耶夫、索科洛夫和普雷特涅夫当中，或许没有一人可以超过，哪怕在他们的鼎盛时期。

然而，切尔卡斯基这几场演出最了不起之处，恰恰在于钢琴家的技巧高度不仅没有随着年龄而退化，更是在综合运用各种技巧表现手段的修养方面，还到达了更崇高的境界。

技巧到顶，又常常化技巧于无形。在80年代现场录音效果的呈现之中，我们听到那么多属于20世纪上半叶，黄金年代巨头群集时期的东西。

高度明晰的颗粒性，从晶莹至妩媚无尽变化的色泽，超快速断奏集中突显的快意时刻，这些都是如此信手拈来，更重要的，却是各种塑造音乐线条的风格之间的无缝切换。

此时是纤毫毕现的颗粒分明，仿佛踏板完全收敛，细听才知其精妙着色；片刻之后，又可以是踏板柔光四散，仿佛出自大歌唱家之喉的丰满、美艳，表现力让人晕眩的声线。专注细节，又会发现每一指触的清晰，仍是丝毫不打折扣的。

当彻尔卡斯基在现代钢琴上弹奏法系巴洛克音乐，极尽精美的声音塑造会让你明白，在这样的演奏面前，索科洛夫著名的巴洛克演绎也只是当得起那句：小炮们所玩的，不过是老炮玩剩下的。

同样，面对彻尔卡斯基演奏李斯特《唐璜的回忆》时，那种怒涛万丈的钢琴音响，恐怕20世纪下半叶崛起的俄派名家里面，只有拉扎•贝尔曼能在气势上与之分庭抗礼。不过贝尔曼能否弹出如此瑰丽的色彩，也真的不太好说。

前述这些特质，我们通过彻尔卡斯基更早的现场录音，或是他的录音室制作，也都有不同程度的体会。但在钢琴家最后十多年的现场演奏中，一方面，某些艺术特质的高光，在舞台上才能被最为直接地逼现出来；另一方面，大宗师运用各种音乐表现的手段，确实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样的变化，虽然在不同作品中有不同的体现，但最核心的一点，就是此时的彻尔卡斯基的演奏变得更为简洁朴素。

原本，霍夫曼的弟子那1、2代人（包括同时期的其他新锐）历经二战，历经战后人们聆听审美的变化，其实发展是颇不顺利的。终了知名度最高，成就也最突出的三位，就是彻尔卡斯基、博列特（Jorge Bolet）与怀尔德（Earl Wild）。其中，彻尔卡斯基的风格最为戏剧化，个性表现最为强烈鲜明。

彻尔卡斯基早年的录音

很多老派的rubato或其它的处理手法，只有这些真正从老派环境走出来的人才真正玩得转。彻尔卡斯基是同时代最集中的体现。可到了后期阶段，钢琴家对于那样强烈的表现方式，也有一些反思。

就像他对大卫•杜伯所说，觉得过去内声部表现得太多，有一部分可能是单纯为了让人们看到一些前所未见的东西。或许，其它某些处理也有一点抓住听众的意图。

需要指出，这样的意图在老派人身上，在那些真能延续19世纪派头的人身上，不仅无可指摘，有时甚至是顺理成章的。但前提是，演奏者要在一个高品味的“语境”中运用。这与时下那种在一句里做三次刻意的小波动挑逗听者的弹法相比，完全是米其林三星和方便面之间的区别（虽然说起来，后一种情况实在不如方便面……）。

可越到后来，彻尔卡斯基越是把相对小手笔的东西拿掉，走向更加辽阔的气息，更加高雅的风格。而演奏者的个性是否因此退后呢？恐怕正相反。

此时不用去讨论彻尔卡斯基是否在这几场独奏会中变得更加“现代”？仅是在他原本已如此名家大笔的基础上，这些后期的演奏甚至变得更为大气，也焕发出更扣人心弦的魅力。因为那些扣人心弦的内涵样样俱在，大宗师也不会在激情方面留有余地。

FHR这套唱片几场独奏会中的第一场，就是对彻尔卡斯基而言非常罕见的肖邦作品专场。这位钢琴家虽然风格老派，曲目的选择却非常多元，由浪漫派主轴上溯巴洛克，往后则是从贝尔格一直弹到施托克豪森。

如此多元化的曲目安排充分投射在独奏会的选曲上，某一位作曲家的专场演出极为罕见，各种意想不到的搭配反而比比皆是。可当大宗师以浪漫派核心之核心的肖邦搞一次专场的时候，自然是特别有话要说。

《第一号叙事曲》这样完全被演滥的作品，由彻尔卡斯基弹来，还是能体现出浪漫真髓是怎么回事？当我们专注于那被激情加速彻底点燃的高潮，应当明白瞬间让人血脉喷张的效果，只能来自于演奏者对每一音的清晰、力度、时值，一切层面顶尖的控制；而那加速的“爆燃”又稍纵即逝，钢琴家如此妥当地把时间还了回去。

此时能举霍夫曼一脉之大纛者，舍彻尔卡斯基其谁？

同样被弹滥的夜曲Op. 9 No. 2中，踏板极致精简而依旧编织出妩媚如歌的线条的效果，一时让人好奇是否霍夫曼也无法弹得更好了？当然，如果这一路还有人能更好，那也就是他。

表现某些戏剧化的时刻，譬如《平稳的行板与大波罗乃兹》Op. 22进入波罗乃兹的开头，又或是《第二号谐谑曲》的几处高潮，钢琴家会弹出一种不仅刚劲，更有些孤注一掷般的气魄的音响。但这样的音响，本质上也从不会脱离浪漫派的美学追求。

弹起吕利的组曲，彻尔卡斯基调和现代钢琴充分的感官美，同原作的古雅格调、精简结构所到达的高度，就钢琴上的巴洛克演绎而言，哪怕是里赫特弹亨德尔的组曲，霍洛维茨弹斯卡拉蒂的奏鸣曲，都是无法超越的。

而就在同一场独奏会上，彻尔卡斯基以吕利开场，高潮则留给柴可夫斯基的大奏鸣曲。钢琴家以高度紧凑的结构呈现，容纳他在键盘上呼风唤雨的能量，不愧是这部作品最有力的推广者之一。

表现弗朗克的《前奏曲、众赞歌与赋格》，大宗师很好地突出了作品的内在性，这是不少杰出演绎者的表现方向。可与此同时，彻尔卡斯基所弹出的那份后浪漫派的暗流涌动的激情，就是不少大师级钢琴家也未曾触及的。

彻尔卡斯基不时回忆起现场聆听拉赫马尼诺夫的演奏带给他的震动，而他本人则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拉赫玛尼诺夫演绎者之一。这几场独奏会中，拉赫的曲目占比不多，却留下了极为动人的《科雷利主题变奏曲》。就我自己而言，或许正是从聆听这次演奏开始，才真正理解和热爱这部作品。

原先一直感到拉赫将一个如此美丽的主题，通过变奏的发展渐渐导入阴郁可怖的氛围之中，是投射出他的一种末世情节（这在他的创作中并非孤例）。彻尔卡斯基的演奏却不断提醒我们，这个阴郁的世界，其实也常常闪烁着怀旧的光辉。只是演绎者需要知道它们潜藏于何处，并且要用那个时代的声音把它们演奏出来。

历经弗朗克的情与圣，老柴的凝聚高能与拉赫的末日怀旧，七十多岁的钢琴家在加演时弹起戈多夫斯基改编阿尔贝尼茨兹的《探戈》（左手演奏版），那么悠然自得地歌唱，尽显微妙韵味，而不见单手控制的困难。只能说大宗师不来点压倒性的东西就不是大宗师了。

彻尔卡斯基在现场是名副其实的演奏狂。他著名的萨尔斯堡独奏会是差不多够拆成两场常规性演出的曲目量，FHR这套唱片收入的5场独奏会中的前四场，曲目也都极为充实。唯独八十岁时的第五场演出，曲目份量确实显见地降低了些，更加可惜的是，由于录音时的操作失误，上半场所弹舒曼《幻想曲》的三个乐章中，只有最后一个乐章留下录音。

而这场不完整的独奏会录音，也记录下彻尔卡斯基艺术生命中一个特别的时刻——此时，大宗师的演奏已然呈现静静流淌，真水无香之境。以如此境界表现《幻想曲》的终章，自是让人流连忘返。老柴与拉赫的作品亦然。

待到整场演出的收官之作，李斯特《第2号匈牙利狂想曲》的演奏中，超技名家的形象竟一瞬间又回来了，长戈大戟的派头才是切尔卡斯基能够认同自己去演奏这作品的方式。

本套唱片中的五场独奏会，除了第一场的肖邦录音质量稍逊之外，其它几场都是很高的水平。当然未必是发烧级，却比太多发烧录音都更鲜活地捕捉到演奏的神韵。这方面，肖邦那场也能做到，只是整体音效稍稍不及后来。

本文开头提到，这套唱片的多重意义之中，最后一个关键之处，就在于它是标准的中国版——唱片是在国内制作完成的。

之所以将这个要点放到最后再说，是因为担心说提早说的话，可能不少人会兴趣减弱。这个问题也不用去回避，国内在古典音乐唱片的制作上，确实错过了cd发展的黄金时期，而开始制作cd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些品质的不可靠。因而很多乐迷对国内版感到疑惑，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前所述，FHR这家公司热衷发掘一些隐没的现场记录，这种操作模式的成本就会拉高不少。而唱片价格也是我们必须要关心的因素，毕竟我们作为消费者。因此中国版的尝试是很有意义的，这套唱片出色的制作水准，也应该能够改变国内乐迷对于国内版唱片的固有观念。

当然，从90年代遇到一些不可靠的产品，到如今本土唱片的发行面貌，确实已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本次FHR的这套彻尔卡斯基后期现场录音集，仍不失为是国内版唱片发展一个重要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