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唯的 “仙症”以及作品的王朔模式
前些天看窦文涛与崔健聊窦唯的片段,观点很有代表性。窦文涛认为窦唯的音乐出世,属于目前主流的窦唯成仙派理论;崔健说窦唯音乐不好评价,因为听得不够多,是理性派说法。崔健这番话虽不乏逃避讨论的动因,但重要的是提出了结实的反问——持窦唯成仙论的听众,到底听不听窦唯的音乐?如果不听窦唯音乐,那又喜欢窦唯什么呢?
窦文涛肯定不听窦唯,这部分采访提纲或者话题设置,源于互联网结论,而崔健以听得不够多为由不评论窦唯,本意是不认可窦文涛的说法。崔健清楚中国摇滚乐不是洞天福地,在滚圈成仙,其可能性用贫嘴张大民的话说——介属于从下水道蹦出卫生球了。
窦唯走上仙位,原因在于老评判体系失去作用,新评判体系又建立不起,于是将窦唯玄学化,绑架窦唯升天,在缺席中对窦唯完成最终解释。有效评论窦唯,要先正视他作品的连贯性,也就是崔健所说的,要听得够多。窦唯的音乐里趣味非常稳定,风格也是渐变而非骤变,固有评判体系失效的原因,在于那套判定体系只擅长对单一专辑解读,针对文本赋予价值,缺少看清创作内在逻辑的连续性视角,因此不具备阐释的路径。
举个例子看连贯性对解读窦唯的重要。窦唯作品的数量和质量不变,只改变时间线,窦唯就会成了另一个窦唯,不仅无法登仙,甚至未必会成为巨星——比如,1991年窦唯在做不一定和朝简,1994年魔岩时期在做译,2000年在做《黑梦》,此时此刻在做黑豹,那么窦唯还会受到如此多爱戴吗——1991年听朝简会觉得土,1994年听译会感觉装,2000年《黑梦》抗衡不了朋克和新金属,或许要到2005年才能与初代重塑一起作为包豪斯大中华区分豪面市,今年发表黑豹第一张依旧会流行,但也极有可能被归为流行。
可悲的是,目前对窦唯的讨论不仅无视连续性,还走向了粗暴的断代论方法。将《一举两得》看作窦唯创作的分水岭,并以此断代其音乐生涯为窦唯时期与后窦唯时期。《一举两得》在音乐上并不具备节点效应。窦唯放弃人声与歌词不是贸然决定,而是一种结果。单纯从歌词与人声来看,《艳阳天》是对《黑梦》简化,而《幻听》是对《艳阳天》进一步简化。
过程里窦唯的歌词一步步走向务虚,他追求的不是意义和境界,而是声韵,他的歌词只为读音服务。但窦唯苦于词作能力的限制,无法达到自己对声韵的要求,《幻听》里的不知所云是他的极限,所以在《一举两得》这个进阶期,窦唯放弃了歌词和人声。
几年后窦唯重新开嗓,在于找到了恰当的补救方式——古文吟诵。声韵上满足他的需求,内容上也颇适合清音雅乐的气质,所以一发不可收拾,如同开了新模具,海量生产,雷同复制,作品差别仅限于吟诵内容,音乐上很难感觉到变化。开嗓后的窦唯,已由歌手变成声优。
窦唯的吟诵非常像京剧里的韵白,窦唯产出最多的组合朝简有个单独的作品系列《戏韵文音》,与京剧名家合作,分别用韵白和念白配以即兴音乐,可见窦唯对声韵的偏好。这种趣味类似王朔在《我的千岁寒》谈及口语写作时的观点,原则是从音不从字。
《一举两得》后的窦唯,更是与《我的千岁寒》之后的王朔使用了同一种创作逻辑。王朔这两年出版的历史小说《起初,纪年》《起初,竹书》《起初,绝地天通》都是史书文献二创,也许连二创都算不上,因为没有故事架构,只是评书闲白自嗨锅。《我的千岁寒》里王朔用北京话解《金刚经》,重写六祖惠能生平,暴露了自己虚构能力的长久欠缺,只能借鸡生蛋,凭古生趣。文绉绉的窦唯同样,并非衰年变法创作走向古意,而是利用古早文本,附加当代性叙述,形成针对市场的产品概念。
王朔的历史小说,与历史关系不大,与小说也关系不大,价值在于其中语言的鲜活,大量现代性讨论,日常用语的介入,十分好笑。窦唯一样,如果说窦唯是古风创作,可音乐部分都是西方现代音乐的底子,只不过表达方式上用了民族乐器和古文,造成古风印象,严格来说,窦唯,王朔都属于国风二次元,但相比二次元的圈地自萌,王朔,窦唯又多了明确的市场意识。
《我的千岁寒》断代了王朔的创作,而《一举两得》更多是断代了窦唯的身份。从这张专辑开始,窦唯从创作者变成了创业者,窦唯也从一个名字,变成了风格明确的个人厂牌。窦唯在厂牌下设了几条不同的产品线,横向串联不同的合作者,形成子品牌或者联名发售;纵向钩沉着过去作品,不仅强化了窦唯的品牌历史,还让品牌的叙事性跨越了消费群体的年龄圈层。
作为品牌的窦唯,价值远远超过早期所有作品之和。一个拥有北京户口,出行骑电驴坐地铁,爱吃面的京味大爷,加上窦唯二字,就成了凡人修仙传的样本,这就是品牌溢价的极致表现。
形成没有竞品的品牌便很难控制自己不调戏市场。《我的千岁寒》发表后,短时间里王朔又出了《新狂人日记》《致女儿书》《我和我们女儿的谈话》,内容分别是微博内容合集,没写完的散文,借女儿之口提问为自己已有答案铺路的认知大抒情。这些作品并不考究,全都匆忙成册,将写废的稿子套上包装,文学上的光盘行动。
窦唯如今批发式的创作,乐器只要出声便录下来做单曲当专辑,不舍弃任何边角料的操作,完全不辜负录音时所需的电费,道理一样,早上榨完豆浆,晚上把剩下的豆渣炒了,主打一个物尽其用。真正超过其他音乐人的地方,是完成了音乐流水线1:1的投入产出比。一次排练玩多长时间,专辑内容就有多少时长,而且市场发现不了,因为大众对他的音乐只聊不听。
这不能归责大众,如今窦唯作品听感上确实乏善可陈,甚至有些时候觉得,窦唯做的不是音乐,而是一种音效。没有明确的表达,只是借历代文人雅士之作,为个人日渐衰弱的输出能力提供抓手。王朔亦如此,最新几本历史小说都是先将史书当承重墙,自己再搞软修。看似个性,实则虚无透顶。
窦唯如今的影响力和美誉度,并不来自作品,而是一个本可以恃宠而骄的幸运儿却选择叛逆主流,形成的悲剧性人设,将其捧上仙位供奉香火,已与音乐无关,更像一种双向奔赴型玄学消费。
最后附窦唯品牌当下的作品序列。这些作品数目众多,瑕瑜互见,其中不乏对过去创作的调侃,却不见对当下量产作品的反思,越来越靠近公众的造神期待,导致窦唯成仙后,作品的“仙症”愈发严重。
窦唯&不一定。风格多为即兴爵士,产品为《一举两得》《三国四记》《五鹃六雁》数字系列。
窦唯&不一样。风格多为民乐即兴,产品为《快雪堂乐记》等十二张乐集;《箫乐冬炉》等四季篇。
窦唯&暮良文王。风格为扬琴与合成器为主的即兴,配以人声,产品为《绍公帖》《文王贴》《吴王贴》《渔阳掺挝贴》等系列。
窦唯&朝简。主要以人声吟诵古诗文为主。下设子产品线分别是与戏曲从业者合作等《戏韵文音》;二十四节气系列;法定节假日系列。窦靖童窦家媛参与人声多在这个产品线里。
窦唯&译。原班人马延续译乐队的创作。有相对传统的乐队感,有市井生活痕迹,窦唯的现实主义眼光。
窦唯个人作品。风格为纯演奏,不过自2023开始,窦唯借朝简的名义对早期作品解构自反,《升级动物》乐曲尾,一北京大爷纠正窦唯吟诵的发音,又狂念黑豹与黑梦时期歌词。2024年,《心经集》背景音乐为《再见张炬》里的《婉啼》。
如上种种,尚不包括窦唯参与制作的影视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