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来围绕《In Utero》的神话与迷思,有多少是准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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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27日,涅槃乐队专辑《In Utero》将发行三十周年纪念版。过去三十年里,《In Utero》也被多数西方权威音乐媒体评为涅槃最好的专辑。
1994年,科特·柯本的自杀让《In Utero》成为涅槃的绝响,也赋予其超越音乐本身的传奇色彩。流传于世的说法将《In Utero》定义为涅槃的一次拨乱反正。前一张专辑《Nevermind》出乎意料的商业成功将柯本捧上偶像的神坛,但流行曲风和精致打磨的声音偏离了柯本的艺术追求。在《In Utero》中,柯本重新找回自我风格——用粗砺的音色和躁动的旋律颠覆音乐的悦耳性,用侵略性的能量感宣示朋克的愤怒和反主流价值观。
用商业与艺术的二元对立定义《In Utero》和柯本的创作动机,在过去三十年里已经成为大众传媒的惯用语境和多数乐迷的固有认知。
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近期,几位与涅槃共事过的人围绕《In Utero》分享了此前未曾公开的故事,从中能更准确地窥视到柯本创作时的内心世界。
1993年,柯本邀请史蒂夫·阿尔比尼来制作涅槃的新专辑《In Utero》。阿尔比尼在摇滚乐界特立独行,对主流唱片厂牌的商业化路线嗤之以鼻。他向来致力于忠实还原乐队的原始音色,拒绝添加过多的调音味精来满足大众听感。
当时涅槃已经因《Nevermind》红遍全球,阿尔比尼却对他们并不感冒,甚至认为《Nevermind》是涅槃最弱、最不能代表自身风格的专辑。然而,涅槃音乐的能量感、柯本唱腔的病态颠覆气质和鼓手戴夫·格罗尔的才华还是吸引了他。
阿尔比尼答应与柯本合作,但提出要求:整个制作过程不能有唱片公司干预,后期即使需要修改,也必须由阿尔比尼亲手操刀。柯本同意。
整个录制过程快速顺利,但一到两周后,柯本给阿尔比尼打电话,说公司不喜欢,觉得人声不够清晰。接着,阿尔比尼又接到一名记者的电话,声称Geffen(唱片公司)内部的消息源透露,阿尔比尼把涅槃的新专辑毁了,录音根本不能发行。
记者拒绝说出消息源的名字,但阿尔比尼还是直言了自己对唱片公司意见的反对。报道文章很快在《芝加哥论坛报》上发布,阿尔比尼一时间成为焦点,承受巨大压力。此时,柯本再次给阿尔比尼打电话,说乐队对录音也有疑虑,正考虑对部分歌曲重新混音。阿尔比尼没同意,且认为柯本的态度是Geffen公司施压的结果。
随后,《新闻周刊》刊出报道,宣称Geffen干预涅槃创作。涅槃很快在《公告牌》杂志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否认Geffen对专辑制作施加过压力,Geffen方面也宣称,他们会接受任何涅槃提交的作品。
事实是,柯本自己确实想改阿尔比尼的录音。在1993年接受《吉他世界》采访时,柯本解释,阿尔比尼融合空间环境音的录音策略跟专辑中大部分歌曲都很合拍,但是对于“Hearts-Shaped Box”和“All Apologies”两首,人声明显不够响亮。压制人声是阿尔比尼一贯热衷的风格,他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很难说服。
涅槃授权传记作者迈克尔·阿兹拉德在2023年9月的《滚石》播客节目中也有相关回忆。当时他跟柯本一起坐车,音响里播放着《In Utero》的原始录音。当听到“All Apologies”时,柯本突然说,贝斯可以音乐性再强一点。
阿兹拉德也推测,柯本之所以数次向阿尔比尼强调,Geffen的人对录音不满意,是想有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不想破坏与阿尔比尼的关系。
在同一期播客节目中,另外两人透露的信息也从侧面印证,重新混音更多是源于柯本自己的疑虑。负责唱片宣传的吉姆·默里斯揭示,当时记者的匿名消息源并非来自公司内部,而是某名从Geffen离职的高层人员。他故意喂给媒体假信息,制造Geffen干预涅槃创作的舆论,以此为筹码游说涅槃跟他一起离开Geffen。默里斯不能透露离职高管的名字和过程细节,但坚称这是内部众所周知的秘密。他的信息证明,Geffen方面确实没干预专辑制作。
涅槃当时的经理人丹尼·戈德伯格回忆,在投入《In Utero》制作前,柯本担忧自己的财产状况。他请戈德伯格帮忙清算,并预估如果《In Utero》遭遇商业失败,他是否有破产危险。柯本的忧虑传达出一个重要信息——他必然会考虑唱片的商业性。
更能说明问题的信息来自涅槃鼓手克里斯特·诺弗赛立克。他对《MOJO》杂志透露,柯本实际喜欢《Nevermind》的精致音色。他之所以对阿尔比尼表态要远离《Nevermind》的圆滑,回归粗砺,是为了说服阿尔比尼答应合作。
当然,柯本对阿尔比尼的表态并不完全是欺骗。他曾告诉阿兹拉德:“他们当然想要另一张《Nevermind》,但是我宁愿死也不想做。如果我是乐迷,这张(《In Utero》)才是我会去花钱买的。”
同时,在思考对《In Utero》重新混音时,柯本也对阿兹拉德袒露:“我应该把整张唱片都推翻重录,再做一次我们去年已经做过的事情。反正我们已经出卖了自己,现在再想像艺术家一样自我救赎已经没意义了。”
这些言谈说明,柯本是真心想创作更贴近自我内心的作品。如果想再做一张《Nevermind》,他也完全不需要费尽周折与阿尔比尼合作。然而,他的创作思维并不似大众认知般抛弃商业,拥抱艺术,而是在艺术和商业之间矛盾摇摆。
事情后来的发展也证明了柯本的商业考虑。他说服阿尔比尼,授权另一名制作人对“Heart-Shaped Box”、“All Apologies”和“Pennyroyal Tea”重新混音。核心调整是美化贝斯音色,加强人声。这些处理都是在靠近大众的喜好。这三首歌和Rape Me后来也作为单曲发行。这表明柯本在重新混音时,已经是从单曲角度考量,而单曲首要追求的是市场认可,而非艺术表达。
以上所有事实都指向一个结论,在《In Utero》的创作中,柯本心中始终有商业考虑。拨乱反正的评价只是大众传媒围绕偶像制造的神话。
然而,《In Utero》依旧配得上涅槃最杰出的专辑。它不是对《Nevermind》的拨乱反正,而是在延续商业化曲风的基础上融入个性表达。它最终达到了商业与艺术的完美平衡,也与柯本的内心世界水乳交融。
长期以来,多数人都认为粗砺、噪音、侵略性、能量感、反悦耳是涅槃想要在《In Utero》中实现的自我风格,然而纵观专辑的12首歌,牺牲悦耳性、以噪音主导的只有四首:Scentless Apprentice,Very Ape,Radio Friendly Unit Shifter和Tourette’s。其余八首都呈现出明确的旋律性。
Serve the Servants虽然粗砺躁动,核心吉他riff却如清澈溪流,在环绕的噪音中开辟出一条光明路径。Heart-Shaped Box的主歌riff抒情动人,透出挥之不去的灰色抑郁,副歌虽然能量突然增强,也并未呈现过度的侵略感。Frances Farmer Will Have Her Revenge自始至终维持着稳定明晰的旋律,冷静讲述的口吻与歌词的叙事性相得益彰,副歌的爆发凸显的并非能量宣泄,而是悲伤和批判气质。
Rape Me、Dumb、Pennyroyal Tea、All Apologies四首歌词中包含强奸、抑郁、崩溃、死亡等尖锐残酷内容,但从初始即建立起朗朗上口的流行曲风,口吻上也是抒情多于愤怒,挣扎多于叛逆,叹息多于破坏。Dumb和All Apologies的编曲中,大提琴深沉精细的音色画龙点睛,却与涅槃声称追求的粗砺背道而驰。总体听来,这几首曲子的侵略性和能量感甚至不如《Nevermind》中的多数作品。
《In Utero》对《Nevermind》最鲜明的反叛出现在动态起伏上。利用强动态起伏烘托愤怒叛逆的朋克气质本是涅槃制造流行金曲的基石。但在《In Utero》中,即使能量的强弱变化依旧鲜明,起伏却变得更突兀,更不可预测。突然的爆发激起的不再是流行的热血节奏,而是令人不适的歇斯底里。单纯直接的青春宣泄变成了扭曲神经质的精神动荡。
然而总体看,《In Utero》对流行曲风的延续依旧多于颠覆。专辑中真正不朽的歌曲,也都是趋于流行旋律,透出忧郁痛苦的抒情性。这一部分当然出于商业考虑,但更重要的是,《In Utero》诉尽了柯本的个人创伤和内心挣扎,忧郁抒情正是与此最为契合的音乐风格。
第一首歌Serve the Servant的开篇即揭示出柯本最深刻的痛苦:
青春的躁郁已经带来了成功
现在的我又老又无趣
《Nevermind》令柯本功成名就,却也激化了他的自我怀疑。《In Utero》是他的一次身份寻找之旅,而第一首歌是他对自我挣扎的追本溯源。童年父母的离婚,与父亲沟通的渴望,对偶像身份的焦虑,都在歌词中一一呈现。
Scentless Apprentice取材于柯本迷恋的小说《香水》。他通过连环杀手主人公的故事剖开自己内心的暗面,凸显灵魂的羞耻和负罪感。
Frances Farmer Will Have Her Revenge源于女演员Frances Farmer的真实经历。她因宗教和政治迫害被关入精神病院,经历残酷虐待。柯本高中时读了她的传记即深有共鸣。他借Frances的遭遇表达对大众社会的不信任,也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永远的局外人。
Heart-Shaped Box的用意像化的词句刻画柯本与妻子的爱情。“我愿意在你变黑后,吃掉你的癌细胞”,这句歌词如魔鬼的抒情诗,点出两人既不可分割、又彼此伤害的关系。
Rape Me是反强奸歌曲,但露骨的歌词却透出挑逗、邀请意味。这种欢迎强奸的口吻配上柯本神经质的唱腔,反而让强奸的残忍恐怖深入骨髓。强奸的另一重内涵,也指向媒体对柯本夫妇的伤害。前一年,关于妻子怀孕中吸毒的报道掀起连串风波,更加深了柯本对明星身份的疑虑,但他却已无法改变。
Dumb从头至尾压制起伏,弱化侵略性,平稳的节奏搭配自嘲的歌词和唱腔,无力颓废的情绪弥散曲中。柯本的私人笔记揭示,这首歌是在描述毒品对自己大脑的摧残,而柯本女儿则说,歌词也在展现父亲的自我怀疑,觉得自己配不上成为“一代人的声音”。
Pennyroyal Tea是柯本最直接的痛苦宣泄。主歌riff是整张专辑最抑郁的音乐主题,吟唱透出绝望,如若死亡边缘的倾诉。副歌的爆发突如其来,如撕心裂肺的呼喊,尽显起伏不定的病态内心。
柯本说歌曲描述的是一个严重抑郁的人,躺在濒死的病床上。这实际就是他自己。“给我一个莱昂纳德科恩式的来世,让我能永恒叹息”——柯本从小到大都承受着气管炎和肠胃病痛,他常在病中听莱昂纳德科恩的歌。“我很累,我睡不着,我是个说谎者,是个贼”——从破碎的童年,到愤怒的青春期,再到成名后的矛盾内心,羞耻、不安、挣扎始终与柯本如影随行。
最后一首All Apologies在整张专辑中最温暖光明,却也透出最浓厚的死亡气息。吉他riff明媚如清晨日出,大提琴萦绕其间,低沉泣诉,在明亮中点缀暗色。所有的粗砺噪音和强弱起伏都被唯美的和弦和舒展的长线条旋律替代。在稳健笃定的节奏中,柯本进行着最后的忏悔。乐曲不断走向开阔,最终迎来太阳的意像。
在太阳中,在太阳中,我感到自己化为一体。
在太阳中,在太阳中,被联姻,被埋葬。
所有的矛盾都在炽热中融化,所有的痛苦都在阳光中消解。在死亡的悦乐中,身体燃烧,灵魂飞升。
《In Utero》发行七个月后,柯本吞枪自尽。All Apologies是他提前写下的墓志铭吗?没有人能确定。他用最后的专辑直面自己一生的心魔,但时至今日,他却依旧没有挣脱偶像的牢笼。
资料来源:
Inside The Making of Nirvana’s In Utero (MOJO Magazine)
In Utero Revelations 30 Years Later (Rolling Stone Music Now Podcast 2023.9.25)
Kurt Cobain: The Lost Interview (Guitar World 1996.10.1)
Come As You Are: The Story of Nirvana (Author: Michael Azerr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