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e My Breath”

首先,你在一片声响中听到低音稳定的搏动,八个八分音符高音,八个八分音符低音,显然是四拍子,最稳定的节奏,大约92BPM。如果没有演奏经验,贝斯的低沉音域也许会让你难以一下子判断具体的音程,让你以为两个音高之间是一个八度,一个简单的持续主音,但是你大脑中前语言的本能却指出,它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稳固。事实上,这是一个小七度音程,它衍生的和弦覆盖了整个主歌的伴奏:

在你来得及注意到之前,地面已经消失了。不再有主音或中心——因为这也不是能提示调性的属和弦——只有模棱两可的影子。你感到一种迷人的、半明半暗的氛围。没有什么东西被隐藏起来(如果有也是一种幻觉),而是根本不存在任何绝对的、地心引力式的方向。然后你听到主歌的旋律,起始于一个倚音D♭,后者和B♭/C背景和弦叠在一起,产生短暂的晕眩……

这个倚音向下半度解决,预示了这段旋律中强烈的调式性。但是,到这里为止,所有你能清晰辨别的音(A♭,B♭,C,D♭,E♭)仍然不足以确定具体的调式。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首歌维持着多义性——人们可能想要在伯恩斯坦《诺顿讲座》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capable of being understood in two or more possible senses”;见第四讲),但此种用法略微值得怀疑,因为大概很少有人会一边听音乐、一边努力分析它可能被解读为哪几种调式。应该说,并不是我们在意识到音乐的“多义”,而是音乐自身在拒绝被轻易地定义。不过,我们能确定主音是C,因此旋律要么是C–弗里吉亚调式,要么是C–洛克里亚调式。无论是哪一种,我们现在知道伴奏的和弦——很明显是一个具有drone特征的、持续不变的和弦——应该是一个主音七和弦。
(如果是弗里吉亚调式,那么这个和弦大概会是一个小七和弦:Cm7;如果是洛克里亚调式,那么这个和弦大概会是一个半减七和弦:Cm7♭5;由于旋律显示出大三和弦A♭–C–E♭的轮廓,这也可能是一个属九和弦,或者在流行乐中常见的add2和弦,但这意味着一种特殊的转位,不太有说服力。如果你的听力很好,也许可以从伴奏中准确地听出究竟是哪个和弦。我的听力不好,不过我猜是半减七和弦。)
事实上,无论它具体是怎样的和弦,这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它的无导向性。它不是一个踏板音,不是任何需要解决的东西——它首先是一个拓展的主和弦,伴奏着一个静态的调式旋律,它已然没有任何属和弦的性质。它已经摧毁了传统语境下内在于这样一个不协和和弦中的“前进推力”。
而在西方古典作曲家的眼里,作为一个具有不协和声响的和弦,它戏剧性的使命就是要借着自身的能量去到达某个地方。你闭上眼睛,想到了一个著名的半减七和弦:

尽管由于音域的强烈对比而听上去不那么清晰,这里的和声进行仍然完全直截了当:通过根音上行四度,C♯m7♭5/G被推向它的目标F♯7,以及紧接着的另外一大串七和弦。西方古典音乐的和弦进行正是纯然依赖于这种推力。
而且,我们也不能简单地说它是爵士乐意义上那种“无需解决的”扩展和弦,因为这似乎意味着它的不和谐性只是一种装饰,一种风味。但在这里不和谐性是被强调的东西,几乎是这个和弦本身。它的不和谐的声响充满了你,你好像还听到了许多的音程,有时候像星光一样洒下来……也许这个和弦会更像这样?

大概不是。但你觉得在什么地方有个音簇,或者有一行十六分音符的颤音。它当然不是一个“爵士和弦”。失真与不失真的吉他和弦以不同时值重复,构成斑驳的音墙;你觉得盯鞋有着延时曝光般的声响,不是说像延音踏板那样延长东西,而是说许多音符从这面音墙的夜空里消失了,不再是音符,只剩下颜色,像颜料那样凝固在时间中[*]。
[*] 也许可以比较马勒《第七交响曲》第一乐章,排练记号2;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第三乐章,排练记号A。阿多诺写道:“作为一种超大调(Über-Dur),大调通过附加进去的音符闪烁着光芒,就像在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柔板中著名的和弦……”(《马勒:一种音乐的面相学》第五章)
主歌的旋律同样也拒绝表现出任何导向:它围绕着主音C旋转,绝对没有功能上的改变,它的轮廓里并不存在属和弦、下属和弦的影子。此,当歌曲开始转调、进入副歌的时候,音乐的运动并不显得是一种具有力学基础的“进行”,而是一场不需要归因(就像一串旋律那样不需要归因;除非是对于那些刻意具有绘画性质的旋律,你一般不会问“为什么要这样写它”)的变化,如同云层的运动。

你听见贝斯声部下降到低音B♭;和弦发生了变化,七度和二度不协和音程带来的密实感退去,光芒变得柔和,仿佛更加空心;但这种变化并不明显,而是悄然发生——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你也许都没有注意到——因为与此同时,打击乐的无音高震动逐渐升起,部分地淹没了贝斯和吉他的声音。然后是旋律。人声的音色更遥远了。一个放松的、无词的旋律。虽然伴奏的律动并没有改变,但强弱拍的概念也松弛了下来。一定程度的运动出现了。旋律的乐段式组织似乎暗示着一种朝向调性中心的行进,同时低音逐渐上行,形成楔形的整体轮廓。但与此同时,旋律的调式仍然模糊,在E♭弗里吉亚调式和A♭自然小调之间摇摆。两个旋律分句的高潮都是和弦外音:A♭和D♭,它们分别与贝斯奏出的B♭和C♭重新构成——像主歌那样——七度或二度的不协和音程关系。

每一次副歌旋律出现,结尾的形态就在重复中试探性地变化:第一次,末尾的音下降到B♭;第一次重复之后到达A♭;最后在第二段副歌时落在了G♭——有趣的是,具有如此地位的一个音,却是迟至此时才第一次在这首歌中(作为明显可辨认的音符)出现。
在出现的时候,它向你呈现为一个明亮而空荡得奇怪的大三和弦,或者说,与之前充满附加音的伴奏风格相比几乎不像和弦,而像是一个既给人安全感、又完全茫然若失的单音。要等到第三段副歌和全曲的结尾,你才能确定那正是整首歌最后的落点和主音。歌曲最后简短的尾声部分全部建立于这一个主和弦之上,完全和谐的音程产生和开头主歌彻底相反的稀薄效果;你听见吉他弹出唯一一小段心不在焉的独奏,音乐结束。
(也许当下流行乐的和声体系类似巴洛克音乐的某个阶段:调式性在旋律中得到了相对明显的保留——并且充分绽放出美好——但和声在最后收束的时候,又是回到了大小调。因此,调式呈现为一种不完全的秩序——它来源于某种意义上古意的实践和直觉;剩下的部分交由大小调收束——它来源于或多或少作为他者存在的历史状况。这种收束不一定是真正逻辑性的。反过来也是如此: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美丽的行板乐章以一段著名的弗里吉亚调式旋律开头,但它只是作为一种效果出现,是为了给占据绝对主体地位的E大调和B大调提供新鲜色彩;Jimi Hendrix在“Purple Haze”开头弹奏的不协和音也具有类似的地位。)
……我们可能想要画一条轴来表示这首歌的和声框架。粗略来说:
C Locrian/Phrygian ~ A♭major/D♭major ←→ E♭Phrygian/A♭minor → G♭major
除了前面讨论的结尾部分之外,现在可以在整体中大致看到一种主属调范式的影子(从A♭到E♭,或者从D♭到A♭),也可以认为这是更远关系的三度转调(从C到 E♭),或者是平行大小调之间转换(从A♭大调到小调);不过,仔细讨论这些似是而非的诠释好像没有什么意思。
曾有很长时间我陷入一种恐惧症,在听音乐时害怕不知道一段旋律或乐句“是怎么来的”。在听流行乐时比较少遇到这样的问题,哪怕是比较复杂的爵士或摇滚;但是,例如当我在一个交响曲乐章中看似并非结构节点的地方(话说回来,我识别结构的能力也确实极为有限)听到一段绵长的旋律,尽管听上去是悦耳的,可能我也在表面上(例如:在和声层次)知道它的“合理性”,但我却并不明白它究竟有什么意义,恐惧就会突然包裹我。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空旷的地方走路时突然看见路中间站着一个人,但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ta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我能确定(比如说)这是自然而然引入的一个主题/动机,或者这是简单的和弦伴奏、这是一个通过对位得到的旋律等等,我就会安心许多。也许我恐惧的并不是什么东西没有理由,而是它有理由,但我却永远无法理解。
无疑,这基本上只是一种歇斯底里、一种自卑的夸大其词(首先,许多东西大概本来就没什么理由,无非是作曲家的随意选择)。这种自卑也可能同时是一种自大,因为它使人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进而压根不去自我反省。也许,恰恰是要通过逆反这种“溯源”的路线才能达到某种理解,而不仅仅是中性的信息——或者更糟,仅仅是一种虚假的安慰:“你看,它不就是……吗?”(仿佛这样就不需要继续讨论了一样。)……当我聆听布鲁克纳的《第八交响曲》时,我感觉到极度的陌生、难以理解,但又被极大地吸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象自己在观看一片风景,一种尚未有人测量和开垦的极地风景。上面这句话可能显得相当庸俗。但我并不是在鼓吹一种科普娱乐杂志式的“不求甚解”!我的意思也许是:当多义性出现或溯源变得困难的时候,音乐可能并非“在掩盖什么”,而恰恰是在更明晰地呈现自身——在呈现自身的主体性。
2024.8.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