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日子,红旗照常升起(写在《红蛋》发行30周年)
从来与电影无缘,但好几年前曾看过姜文导演的《太阳照常升起》,虽说到现在情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电影有组镜头(或者说意象)却总在我脑中萦绕不去:这部电影应当是由几个不同的故事拼接而成的,但作为主人公的姜文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小号。我记得在电影中的多个故事节点,姜文都将号嘴压在唇边,并促急地奏出一段尖锐且又不规则的旋律,而每当这时,镜头也随着这跌宕起伏的旋律飞速转动,营造出一种天旋地转之感,使人神摇魂荡。
我并不知道姜文的用意何为,但我能猜到到这样一段激扬晃目,黄铜质地的管乐旋律大概笼罩了姜文的整个童年和青春期,进一步说,吹的什么旋律也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鸣响的小号声,以致于它之于姜文已不再是一门乐器那么简单,恐怕这已成为了他人生的某种滤镜。
而在听过1994年由发行的崔健第三张专辑《红蛋》后,我们同样可以获得这种感觉。崔健乐队元老中的刘元在这张专辑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同时也贡献出了他音乐生涯的最高光时刻:从开场曲《飞了》再到后来同名曲《红蛋》,触目惊心的《盒子》又或是略显舒缓的《北京故事》等等曲目,刘元的管乐声线都充当了那个摇旗破口的开路先锋,对爵士乐推崇有加的崔、刘在这张专辑中结结实实地让先锋流淌了一把。
但我们不妨先把目光投向《红蛋》诞生的那个年代。
枪炮退膛的烟子久久盘旋,萦绕在城市的上空尚未散去,有人去国,但更多的人选择了缄口。是否还要开放?还是要闭门重新来过?未来又会如何改组?恐怕彼时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整个国家就如同一颗躁动不安,跃跃欲试的蛋正要呼之欲出,但在破壳之前没人能知道里面是什么牛鬼蛇神。这正是我们能在这张专辑中听到的。
在《红蛋》中最核心的几首曲目(包括《飞了》、同名曲、《盒子》等)中,这种骚动感尤为强烈。在编曲上,崔健承接了前两张专辑便有的,Talking Heads式的funky-Afrobeat结构编曲,只不过在《红蛋》中刘元变得更加“贪婪”,他那些更加精进的,从80年代纽约No Wave音乐场景中假借过来的短促、扭曲而又起伏不定的萨克斯旋律不放过每一个可乘之机见缝插针,将这个庞大的“织体”塞得满满当当。
但这样大体量、高密度的编曲并未让这张专辑变得冗重不堪,事实上在曲目安排上《红蛋》处理得十分得体,三首重量曲目《飞了》、同名曲与《盒子》之间都有舒缓的慢歌进行缓冲,使得听感上更加详略得当,最后一首曲目《彼岸》又从歌词概念和音乐上给了专辑一个高立意的结尾,一个满分作文式的arrangement。
但《红蛋》同时又是崔健专辑中给我听感最奇特的一张,正如同我在开头提到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的例子一样,《红蛋》当中刘元的萨克斯就如同姜文在电影里面时时吹响的那把小号,没有招式,无法预判,鬼魅一般笼罩在观众上空,阴魂不散,以致于当我去回想《红蛋》时,首先出现在脑海中的就是管乐的旋律,若是引用北岛的诗句来形容,那应当是:
“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而这种听感也成为了《红蛋》十分特别的原因之一:与其说崔健是想借着萨克斯管乐的旋律表达什么、传递什么,不如说是他在极力摆脱什么,就像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焦灼感一样,而这种焦灼和不确定感也时时刻刻地在左右着专辑的走向,在歌曲——管乐的相互缠斗和奔逐中,“我们奔向了美好的前程”。而这最好的例子便是《红蛋》同名曲。
其中,“革命还在继续,老头更有力量”是基于现实的客观描述,而“权力在空中飘荡,经常打在肩上”则是崔健惯有的敏锐洞察,配之以刘元如同裂帛一般酣畅的萨克斯声线,中间又穿插一段《秧歌调》的民乐旋律又诙谐得人措手不及,意眩神迷,而这股生猛劲正是崔健音乐生命力的来源,也是崔健作为中国的rock icon成立的理由。
在相当关键的开门曲《飞了》当中,我们同样能够嗅到这股猛劲。首先在标题中崔健便使用了一个双关:什么飞了?是飞天了,还是嗑飞了?
而歌词中的营造的意象又是火药味十足的:“人肉的味儿”、“灰色中的红点儿”、“含糊地烧”、“太阳和烟雾”奠定了cult感十足的基调,仿佛一个刚刚经历过飞机狂轰滥炸,尚且烟雾弥漫,四周都是残肢断腿的战场弹坑,而崔健和一众乐手站在正当中唱着暧昧不清的歌词,一会儿“轻飘飘”,一会儿“飞了”,有些荒诞好笑,又有些黑色暴力,带劲哦,带劲。
同样,性也是常常被崔健拿来撩拨的元素,从“在雪地上撒野”再到“用一块红佈蒙住了我也蒙住了天”的,近似SM的描述,崔健总是十分擅长在社会-个人-性之间找到并拿捏住某个共同点。在《红蛋》当中的第二首Purple Rain风格的《宽容》里,“我的手重复地摸着我自己,我要满足我自己也给你一个刺激”同样是这种若即若离的“调情”。相类似的,当我们听到与此近似的,艾敬在《我的1997》中的那首暧昧不清的《你的军装》,应当也能够恍然大悟了。
另一首曲目《盒子》则完全可以看作或改写成一则80年代末,发表在《人民文学》上面的先锋小说,或又是让人想起Lou Reed在White Light/White Heat里面的那首荒诞不经的The Gift。“我”去寻找被旗子包裹着的,被胜利者坐在屁股下面的一个盒子,因为盒子里面装着理想。包裹盒子的那面旗子已经被鲜血浸润湿透,从而又染红了胜利者的裤子。但当“我”费尽周折进到盒子里之后,却发现理想早已不在盒子里面。
崔健的歌曲从不会给出解决方法(虽然他的第二张专辑名叫《解决》),他只捕捉当下——实际上给出解决方法也并不是摇滚乐的义务。但我们必须承认的是,崔健无论是从气质、经历乃至行事风格已经很难让人把他的歌曲与国家/社会分割开来,正如同在这之前几年逃离的那位“祸头子”歌手(侯某某)一样,崔健的每一首情歌的宾语都可以被替换成这个国家,而且歌词也会完美成立。但鉴于崔、侯两人的成长经历不同,他们对于国家的感情也不尽相同,侯是无私的爱,而崔健更像是一场与恋人的和解,正如同我在前面提到的那样,在《红蛋》中那股由刘元的管乐所引领的,那股焦灼不安且又矛盾的情绪一直左右着音乐的走向。
许多人在论述强权与弱势的关系的时候,喜欢援引村上春树在一次演讲中提及的“鸡蛋与墙壁”的比喻,“在一堵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鸡蛋之间,我会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因为两者碰撞之后,墙壁还是原来的墙壁,而鸡蛋却不是原来的鸡蛋了”。在《红蛋》中,崔健似乎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若是红旗与鸡蛋有着摆脱不掉的血缘关系,又该当如何呢?当那些“八九点钟的太阳”蠢蠢欲动之时,又有着天然的正义性吗?当你用一块红佈蒙住我的眼后与我在晚上做爱,却在事后发现这块红布是从红旗上面扯下来的一角,我们还应该做爱吗,我们还可以心安理得地SM吗?
无论如何,我们应当感谢崔健在那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向听众交付出了这样一份作品,不少人认为这是中国摇滚史上最重要的一张专辑,这是完全有道理的:成熟的编曲,立意鲜明的歌词,以及那与中国民乐浑然一体的融合(顺便鄙视一下各类古风中国风),再加上出现在崔健艺术生涯中十分关键的节点,这一名号对《红蛋》来说应该是当仁不让。
而三十年的时光已过,当年滚沸的热血早已冷却、凝固之时,我们还能看到崔健固执地将自己的演出命名为“滚动的蛋”,这是中国音乐的幸事,也是摇滚乐的幸事。正如Neil Young所唱的那样: “My my, hey hey, rock and roll is here to stay, hey hey, my my, rock and roll can never die.”
现实象石头,精神象个蛋。石头虽然坚硬,蛋才是生命。
崔健——《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