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
有年初冬,我在外地出差,说是出差,可也没做什么工作,几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我还在咖啡馆里盯着一座仿古铜制烛台发呆,上方插着一根细细的白蜡,中部弯曲,周身有黑斑,近似发霉,好像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把它点着。过了一会儿,登机信息一直催促,我不情愿地出了门。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当天就是不想回去,仿佛我只要一走,就会有不详之事发生。这种预感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过。去机场的路上下了一点小雨,待抵达时,雨已经很大了,人群拥塞。于是我开始企盼航班取消,这样就有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稍作停留,而对于这多余的时间要用来做些什么,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遗憾的是,雨虽不小,航班却未晚点,照例安检登机,等我坐上座位,一种至为深沉的绝望如同起飞之前的噪声一般将我团团环绕,我想,一切为时已晚。谁又能想到呢,将我们的人生从一条轨道上小小地策动了一下的事件往往是这样一场可有可无的雨。我就这么想着,在持续的低频嗡响之中,一不小心睡着了,再睁开眼,已不知过了多久。这时,旁边的人见我醒来,跟我说,我们还没起飞呢。我胡乱应了一句,转头看去,是一位年纪不轻的男性,宽脸短发,无须,左右镜框高度不一致,视物时如同挑眉质疑,身材些许走样,腹部轮廓明确,穿着一件浅色衬衫,也正因为颜色太浅,在舷窗漏出的有限光亮之下显得有点脏,阴影与灰迹分不清。他说,我观察你半天了,朋友。我瞪着他,没有讲话。他说,别介意,朋友,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想说,我看出来了,你可真是一个伤心的人啊。我说,什么?他的拇指与食指弯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弧,比在自己的胸前,跟我说,大约这么大吧,你的伤口。我没理,闭上眼睛,准备接着睡。他说,我看出来了,看出来了,我看得出来的。反复几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他把安全扣松了松,艰难地将身子转过来一些,跟我说,我有个本领,就是任何人的伤口,一眼就看得出来。比如刚刚经过的那位乘务员,她还可以,伤口差不多指甲大小吧,在后颈,像是被谁亲了一口,她的伤心就是不知道被谁亲了一口,转过头去,人就不见了;右边的那位老人,伤口在小腿上,你信不信,没准儿以前挨过子弹;机长我也看过了,在脑部,伤口不大,但比较深,见不到底,我想他可能有点偏执吧;还有给你验票的那位,记得吧,那女孩长得不错,可惜,肚子上那么长一道疤,你知道吧,哎,她怀孕了,可惜啊,马上就要那么伤心,我都不敢去想了。听后,我觉得纯属无稽之谈,且为身边坐着这么一个人而感到不妙,决定不再作声。他见我不回应,只是叹了口气。过了十几分钟,飞机纹丝不动,他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解开了安全扣,身子沉下去一点,扭头对我说道,其实我是能听见那些声音的。我稍偏过头,他立刻饶有兴致地说了起来:我是说,伤口的声音,我听得见,听见它们朝着我喊。我皱了皱眉。他说,有的是急促的哨音,前短后长,划出一道尖亮而鲜明的弧线;有的像是低吼,好比草原深处的狮子,抖抖鬃毛,喉咙发出响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有的则是鸣叫,像活的金属,或生锈的鸟,就好比你的。我说,我的?他说,对,怎么形容呢,一把钢锥,捅进去一部分,尾部圆周旋转,剜成一个锥形的空间,声音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你明白吧,这样一来,外面的声音钻进去,由大至小,凝为一个小小的、沉重的核心,不停刺着你的心脏。当然,你的心脏也在喊,不断地喊,就这么喊,但声音一发出来,立即四散,像一个人站在很高的地方奋力呼叫,可没人听得清说的是什么,是陷入亢奋还是在求救,唉,但我能听得到的。我说,我说了什么呢?他说,朋友,就不说了吧。我说,没意思了。他说,你想知道是吧,是的吧,不是我非要说,是你想要知道。我说,别废话了。他说,那我说了,刚才在梦里,你不是你,是个女的,她说的是,冬日时光好,想与您相依,醒来后也不是此刻的你,是个很老的人了,说的是,月光如刑具,蒙紧我双眼。没错,许多年就这么过去了,至于现在喊的嘛。说着,他悄悄凑在我的耳畔。听后,我想了想,说道,哦,原来是这样。他说,对。我说,真的吗?他说,千真万确。我说,还有吗。他说,没了,朋友,快起飞了,过会儿就到,我现在想睡一会儿,我比你累多了,你不知道天天听这些是什么感受,一万架飞机起飞的声音,一千面噪音做成的硬墙,也不比我耳朵里的更嘈杂,好在啊,朋友,好在我的内心,清脆如铃,你要是睡不着,不妨也听听看。说完,他扯过一条长长的红色毛毯,覆在脸上,向后倚去,不再讲话。不久,飞机滑行,引擎隆隆作响,如奔袭而来的马队,携着琐碎的铃声,要直取所有人的心脏。上行时,忽然振荡了一下,紧接着是另一下。我想,没错,的确是这样,没有第三句。他用喉咙尽量模仿了一个不存在的声响,并非音波,更像是一则不规则的口信,我知道它的来处,守在过去的爱人,抑或埋伏在身上的使者,声声竭力而真切,但它找不到回音,无处潜逃,只得与我一起封于舱内,悬在半空,就这么飘来荡去,就这么长鸣不息。
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