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动、重塑与里约回响——「光景」解读

　　1969年2月15日，在连续多日的小雨后，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天空久违地放晴，当天的最高温度猛增到了34℃，成为这个月里最热的一天。在结束了又一天的工作后，23岁的Arthur Verocai擦着汗踏上了回家的路。这名身材颀长、身形瘦削的年轻人刚从大学毕业不到一年，依靠所学专业谋得了一份土木工程师的工作，他的父母对此相当满意：这是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但也相当无聊，每天在早上八点前出门，晚上八点后回家，周末无休。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他心里想。实际上，Arthur Verocai从小就开始学习音乐，大学期间组建了自己的乐队，并依靠自己的作品在音乐节崭露头角，还为多家唱片公司提供了编曲。尽管Arthur Verocai已经用这些成就证明了自己，但他的父母仍然认为以音乐为职业代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对于这个中产家庭是难以忍受的。

　　Arthur Verocai打开家门，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自己的室友、也是一名音乐人的Paulinho Tapajós正和全国闻名的当红歌手Wilson Simonal坐在一起聊天。“我感觉自己成了工程师生活的奴隶，而我的朋友们却往返于海滩和其他音乐人的家之间，”多年后，Arthur Verocai这样描述他当时的想法，“他们正在参与文化变革，不断进步，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最终，Arthur Verocai辞去了这份只干了几个月的工作，全身心投入到音乐创作中。

　　一切都如此似曾相识。篠澤広，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的少女，可以说与“偶像”两字完全不相干，但她却在14岁完成海外大学学业后，只因为自己的“兴趣”，选择在初星学園重读高中。暂且不提伏見つかさ的这一角色设定是否合理，篠澤広的人物形象塑造显然是成功的，角色设定之间的冲突使这一角色极具张力，一经披露便成为企划内人气最高的角色之一。纵观其人物设定，「平穏」与「不穏」之间的矛盾贯穿始终：14岁大学毕业是稳定，重读高中则是不稳；各种科目都擅长是稳定，喜欢挑战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则是不稳；平日里几无表情的脸是稳定，演出时丰富的神态活动则是不稳……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些「平穏」与「不穏」的矛盾，构造出了生动的人物形象。

　　也正因如此，为篠澤広创作歌曲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任务。创作者必须精准把握她身上的「平穏」与「不穏」，还要努力平衡两者的比例，并让这种冲突体现于歌曲中。无论如何，長谷川白紙接下了这个任务。

　　一提起長谷川白紙，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密集到狂躁程度的打击乐器编排、breakcore式的器乐堆叠拼贴和折磨人的非常见节奏型……如果按照这个标准来看，这次的「光景」可以说是收敛到了几近柔和的程度：没有以往的疯狂glitch，节奏型也是流行音乐中最常见的4/4拍。但这首歌仍然是非常長谷川白紙的：深受巴西Batucada风格影响的鼓组写法对于“偶像曲”来讲还是过于密集了些——不过这种密集并不显得突兀。按照歌曲主题来说，既然歌曲想表达的是篠澤広柔弱外表下的旺盛生命力，又不能改变広的断气唱法，也没法用往常的高速器乐切分手法，就只能用Batucada式的快速鼓点和钢琴的和声变化表达她内心的跃动了。但即便在这种“武器库”相当受限的情况下，長谷川白紙仍然交出了精彩的成果——歌曲看似简洁的外表下隐藏着极致的复杂：与绝大多数流行歌曲整首歌最多只有两三个和声进行不同，这首歌的和声进行是随着歌曲内容的推进而变化、流动的。在这首歌中找不到任何相同的四小节和声进行，即使是不同部分中的对应段落，和声进行也截然不同。和声是调性音乐的基础，对音乐的情绪、氛围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这种和声进行不断变换的情况下，歌曲的基调也在不停变化，使整首歌仿佛“活”了起来，生机与活力呼之欲出，可以说是对歌曲主题交出的最佳答卷。

　　歌曲以交相辉映的铜管和弦乐开场，声势不可谓不宏大。但正如画面中篠澤広凝望远处的平静侧脸下隐藏着重重心事一样，「不穏」体现在被管弦乐所掩映的不断涌动的钢琴分解和弦中：前奏的Ⅰˢᵘˢ² – Ⅳˢᵘˢ⁴ – ⅱ¹¹ – Ⅳˢᵘˢ⁴ – ⅱ¹¹ – Ⅳˢᵘˢ⁴ – Ⅰˢᵘˢ²和声进行中大量运用了挂留和弦。挂留和弦音如其名，会带来一种悬而未决的感觉。按照古典音乐时代的乐理来讲，挂留和弦具有不稳定性，必须要在和声进行的末尾加以解决，而前奏却停在了Iˢᵘˢ²这一在古典和声学中被视为不够稳定的和弦上。当然，今时不同往日，经过爵士乐的洗礼后，不少乐理中的禁止事项都被废除。但流行歌曲中的乐理仍然相当保守，使用挂留和弦结束一段和声进行的情况相当少见。前奏后四小节堪称恢弘的铜管riff和弦乐跳弓琶音背后，「不穏」的气氛已经被奠定下来了。

　　然后主歌开始，篠澤広的声音在弦乐线条里若隐若现，背后则是更为奇特的和声进行：Ⅰ – Ⅱ – Ⅳᵐᵃʲ¹³ – ⅱ¹¹ – Ⅵ⁷ – ⅳ – Ⅰ，如果按照古典时代的调性音乐理论，这是一段很“弱”的和声，其中的许多和弦都具有相同的音符，因此不具备足够的导向性；更别提其中的Ⅱ、Ⅵ⁷和ⅳ并不在调式内，而是从同主音调中借来的离调和弦，再度增加了整个和声的不稳定性。之后，类似的更弱的和声进行将歌曲推向第一段副歌。

　　第一段副歌中描写了広感召到光芒呼唤和做出选择的过程，钢琴低音部分的力度明显加强，整个伴奏织体明亮了不少，不稳定感减弱许多，和声进行也倾向于终止于主和弦或属和弦。不过其中不少和声进行仍然以挂留和弦作结，留存了一些不确定性，这种表达也与歌词相契合。

　　之后歌曲进入间奏，钢琴伴着钢鼓弹奏着轻盈的旋律，和声进行的不稳定性也大大降低，氛围变得更加明快——但这种明快只持续了仅仅8个小节，就到了不得不作出选择的时刻：连奏的弦乐上升又下降，钢琴以规整的二拍子推进，不和谐的和声进行将紧张的气氛渲染至前所未有的程度。

　　Arthur Verocai全职投入音乐事业后的数年间，为多名歌手编曲的歌曲都取得了成功，于是唱片公司给他提供了录制一张个人专辑的机会。Arthur Verocai立刻同意了，但要求专辑的制作必须由他全盘掌控。出于对他的尊重和信任，唱片公司答应了他的一切要求。于是，Arthur Verocai找来了他能邀请到的最好的乐手，组成了包含十二把小提琴、四把中提琴、四把大提琴、两组打击乐器、两只萨克斯、一支长号、一支长笛的庞大管弦乐团，再加上一架电钢琴、Arthur Verocai本人弹奏的吉他，以及他从海外订购的、里约热内卢第一台合成器，开始录制这张专辑。录音持续了一个月，Arthur Verocai全程亲力亲为，独自完成了所有歌曲的编曲，亲自指挥乐团演奏，还献唱了其中一首歌——其他歌曲则由他的歌手朋友们演唱。最终，这张同名专辑完美融合了巴西本土的桑巴、巴萨诺瓦与美国的爵士、放克和灵魂乐等诸多风格，创造了这个世界前所未有的全新音乐。

　　然而，1972年的世界显然还没有为这张专辑的到来做好准备。唱片销量惨淡，评论家也忽视了这张专辑。正陷入财务危机的唱片公司决定从唱片店回收滞销的唱片，将其熔化并重新制成当时正受到热捧的Secos & Molhados乐队的专辑。不过，对于Arthur Verocai来说，比起商业上的失败，更糟糕的是他失去了客户的信任：委托他编曲的客户都会多叮嘱一句“不要搞你在自己专辑里做的那种鬼东西”，并且对他的要求比之前苛刻许多。Arthur Verocai难以忍受这些刁难，逐渐淡出了流行音乐界，转而为广告创作音乐。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获得了多个广告奖项，还开设了自己的音乐制作公司。但他还是逃脱不了专辑失败的沮丧。他把专辑藏在衣柜里，害怕自己的儿子找到它。“钱是不少，但我知道在那种环境下，没人对我做的音乐感兴趣。我想这就是我最终留在那里的原因。我想逃离曾经的自己。”

　　接下来是和副歌后半部分同样密集的一段鼓点。伴着広的二重唱和背景中模糊的合成器和拟音纹理（foley texture）铺底，弦乐缓缓上升，画面中的広将手慢慢靠近光球。随着倒放的合成底鼓和高频正弦波（音高为C9），我们终于迎来了全曲中最具長谷川白紙特色的一个混乱乐段。乍一听，似乎只是管弦乐片段的杂乱拼贴，但其实内里别有洞天：真正被拼贴的只有管乐旋律，弦乐一直保持着明晰的旋律线，钢琴也在有条不紊地演奏着和声进行：♭ⅴ¹³ᵇ⁵ – Ⅰᵐᵃʲ⁷ˢᵘˢ² – Ⅳᵐᵃʲ⁷ˢᵘˢ² – Ⅰᵐᵃʲ⁷ – Ⅳᵐᵃʲ⁷ˢᵘˢ² – Ⅱ⁹ˢᵘˢ⁴，尽管这是一段很不和谐的和声进行——几乎全是挂留和弦，还有好几个离调和弦，为这个乐段增添了更多的紧张感。不过很快，这种情况就发生了改变：在这一乐段的最后四个小节，随着画面中穿着舞台服的広从一片混沌中现身，不稳定性减弱了（ⅱ¹¹ – Ⅰ² – ♭Ⅶᵃᵈᵈ⁹ – ♭Ⅶ⁹ – Ⅴ¹³，这里的♭Ⅶ⁹是从同主音调中借来的属九和弦），钢琴又回到了熟悉的属和弦，形成正格半终止，为第二段副歌做好了准备。

　　如果说第一段副歌只是表现篠澤広作出选择的过程，第二段副歌就传达了她真正登上舞台后的样子。伴着「選びとった熱が／ずっと残っていて」的歌词，是同样热烈的钢琴音阶上行—下行—上行跑动。之后是铜管主题的回归，以及更加强有力且明亮的钢琴和声。然后到了第二段副歌的后半部分，这一部分看似与第一段副歌相差无几，实际上两者存在着有很大区别。从画面来看，第一段副歌中的同一部分中，広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跃动的小怪兽们，看起来十分茫然；而在这一部分中，広边闭眼唱着歌边随小怪兽们一起摇摆，显然是非常放松的状态下才能做出的动作。而这两个部分的和声进行也有着同样的差别：前者（歌曲第50～53小节）是ⅱ¹¹ – Ⅳᵃᵈᵈ⁶ – Ⅳᵐᵃʲ⁷ˢᵘˢ² – ⅱ¹¹ – Ⅱ⁹ˢᵘˢ⁴ – Ⅰ – ⅱ¹¹ – Ⅴᵃᵈᵈ⁶ – Ⅰ，而后者（歌曲第108～111小节）则是Ⅳᵃᵈᵈ⁶ˢᵘˢ² – Ⅰᵃᵈᵈ⁴ – Ⅴˢᵘˢ⁴ – Ⅳᵃᵈᵈ⁶ˢᵘˢ² – Ⅰᵃᵈᵈ⁴ – Ⅰᵐᵃʲ¹¹ – Ⅴˢᵘˢ⁴，尽管两者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前者频繁运用下属功能组和弦，情绪张力和不和谐感要强得多；而后者以主和弦和属和弦为主导，具有更为明亮的色彩。另外，从第二段副歌的后半部分开始直到结尾，钢琴的和声中加入了一个不断循环的动机（E♭ – C – D♭），也给织体增添了活力。随后是愈发明亮激越的钢琴伴奏，配合连奏的弦乐组旋律，迎来了歌曲的圆满结束。

　　20世纪90年代，一些唱片收藏者和DJ在二手唱片店里找到了Arthur Verocai的专辑，不禁折服于这张专辑的魅力。很快，这张专辑因其稀缺性和独创性成为了唱片收藏者圈子里口口相传的“圣杯”唱片，一张品相优秀的原版唱片甚至能卖出数千美元的高价。这种有价无市的情况很快吸引了唱片公司的注意。本世纪初，美国唱片公司Ubiquity主动找上Arthur Verocai的门来，洽谈再版事宜。2003年，这张专辑终于以黑胶唱片和CD的形式在美国再版。这次再版不仅满足了唱片爱好者们，也扩大了这张专辑的受众——不少嘻哈音乐人通过这次再版得知了这张专辑，并将其中的歌曲片段采样成为自己歌曲的伴奏，其中不乏Ludacris、MF Doom、Common、Schoolboy Q等知名人物。通过这种形式，专辑获得了进一步传播，Arthur Verocai本人也获得了更多听众。得益于此，2009年，Arthur Verocai在洛杉矶与一支30人的管弦乐团一起，在约1500名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观众面前首次完整演奏了他的专辑。著名音乐制作人Cut Chemist对这场演出的评价言简意赅：“这是洛杉矶有史以来最好的演出之一。”

　　在迎来了事业的复兴后，这位现已78岁的音乐人仍然忙于工作。近年间，Arthur Verocai为巴黎时装周和2016年里约残奥会闭幕式制作了音乐，与不少年轻音乐人合作，同时制作着自己的下一张原创专辑。他还在去年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美国巡演，场场爆满。

　　所以，为什么是巴西？这个问题可以从两方面来解答。首先，長谷川白紙本人一直对巴西音乐有着独特的偏爱，以往的作品中常常能见到各种巴西音乐的元素，他也表示Antonio Loureiro等巴西音乐人影响了他的音乐风格。另一方面，我想大概就是Arthur Verocai本人了。「光景」的管弦乐部分是由Arthur Verocai编写的，自然也最适合在他的故乡里约热内卢演绎。Arthur Verocai用他一贯的管弦乐编写风格为这首歌增色不少：从整体编曲出发，雅致但绝不媚俗的编排，使管弦乐与其他元素融为一体。長谷川白紙的编曲也并非妥协：这首歌并不是一首纯原声（acoustic）的管弦乐作品，在繁盛的管弦乐背后还藏着一层重采样（resample）气息颇浓的合成器纹理（texture），其他电子音乐式的创作思路也穿插在整首歌曲的编排细节中。可以说，这是一首充分体现出各位创作者风格和特色的作品。

　　就用Arthur Verocai在2009年完成美国首演后情不自已的感慨来作结吧：“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但我是对的，而且非常对！”对自我的追求和对“空气”的反抗，大概也是篠澤広这一角色设计的初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