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团结不带预谋地轻轻生长
主唱MahiTo的人声对GEZAN的风姿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无论GEZAN音乐变化到哪一步,他的声音里的内容都一直没变:一个梦的结构,可能反映昼间发生的现实,也可能如茫茫黑夜不可预测。他挤压声带的方式有种儿童号哭的执拗,使用鼻音的习惯也让声音听上去有未来机械的不真实感,因而他的嘶吼也不局限于痛苦和愤怒,还包括更大剂量的狂喜和希望,声音中微妙的机器质地让他试图传递的希望听上去是那么地无条件。爱,欢乐,加倍的爱,纯粹的美,在声音的想象力中都可以是无条件的,绝对的,至尊却不自矜的,唯一却不孤单的。听众会戏称MahiTo的声音像海绵宝宝,也确实有人被GEZAN的人声劝退,MahiTo在采访中说:
“在学生时代,有时会有人说我的声音很奇怪,但我觉得声音根本没有好坏之分,不过可能会有一种声音被普遍认为是有用的、方便的或舒适的。即使是这样,我也是带着这种声音生活了一辈子,它承担了向别人传达什么的重任,所以如果不能肯定这种声音,那就不是真实的声音了。[…] 扭曲的声音中也有发声者的痕迹。这就是我想肯定这种声音的原因,我认为这种认识促成了百万希望集体(Million Wish Collective)的诞生。”
2021年,乐队的贝斯手离队,在招募新贝斯手的过程中,MahiTo在一个集体中成员的增减这一数学逻辑中发现了一种可能:不如试试将人员数字尽可能推到极点。于是他开始鼓动身边的朋友,其中只有部分成员是音乐人(如2023年10月去世的OLAibi,她在百万希望集体中演奏打击乐,r.i.p.),他也并不将专业能力设为准入门槛,百万希望集体的聚集就是源自一种友谊导致的情不自禁——“有些人你会无缘无故地与之相处,而有些人则不会”。不过他也意识到集体成为暴力机器的潜力,MahiTo的乐观在于:“这意味着不合拍或不相容的人都同在一处,思考如何爱上这种不方便,也许正是我在Million Wish Collective中想要做的事”。当年的Fuji Rock是GEZAN与Million Wish Collective的首次登台,彼时疫情并未结束,台上挤满了身穿红衣的人,飞沫横飞,在社交距离禁令中这种景象已经荒唐地有了骇人的效果。
在去年的新专辑《あのち》(生命之前的生命)中,GEZAN与Million Wish Collective一起在录音室中潜入了对“人声”的学习和排演中,这种对众声的在意和强调,当然与时下世界普遍的割裂相关,也是对禁闭时代的回应。作为GEZAN的老听众,我起初对大合唱所吹出的温暖泡泡感到迟疑,不够刺痛心智,不够震荡神经,换言之,不够狠,不够怪;我也不习惯键盘的增加,它太过“优美”,键盘无罪,优美当然也无罪,只是在我看来,一支用音乐战斗的队伍是不该完全认同“海纳百川”这种诱人的教条的,你选择如何发出声音有时候比你声音的结果如何重要得多;与上张专辑《狂KLUE》从头到尾100pm的节奏相比,《あのち》的变化多端也让我僵硬的身体不知所措。
但当我完整地听完《あのち》,这些疑虑全部消失,是我狭隘了,我又犯了用脑子听歌的毛病,我发现我好像很怕从文学或艺术中看出“妥协”的姿态,哪怕那其实并不意味着被击败,而是旋转,或者某些单纯的灵性,我像一个僵硬的拳击初学者,一心想着出傻拳,对闪避、斡旋战术和呼吸节奏毫无概念——从开场曲《(い)のちの一つ前のはなし》(生命之前的故事),风笛之下“我们是世界,我们是冰封的时代”的spoken word开始,我的听觉就一直被“呼吸”充斥了,而呼吸是最简单最本能最真实的事件。几首短促的幕间插曲充满了合唱、呼麦、鸟鸣、童声、人模仿动物的叫声,各种怪声,众人讲话的拼贴,我仿佛在听纪录片,但这种“纪录”的手法又是不连贯的、失焦的,没太多目的性,因而也不容易被控制和利用。 合唱的高潮出现在专辑中间的转折曲目《萃点》,也宣告了闪烁着金属色泽的上半张过渡到更具巫气的后半张(受到日本北部原住民阿依努人音乐的影响)。合唱在空气中的振动总是有些游移漂浮——所谓“空灵”,这也让它听上去像巨大的呼吸,在对抗外部充满伤害的空气,就像失重状态下,不可测定的呼吸让音乐挣脱了个体的迷惘与悲愤,歌者和听者的呼吸混在一起,仿佛朝对方的生命吹了口气,气息裹挟语言,语言唤起音乐,一切都在推拉中循环,最后形成众多不可见的地点,在生命存在之前的世界,所有还没成型的生灵都在共生,一种可怕的团结,不带预谋地轻轻生长起来。就像专辑封面加藤泉的画作,被宇宙图像那神秘色彩浸透的人面四脚兽,把四肢扎进土壤中,仿佛在学习成为植物,成为根茎。这种对话感和联结感,在GEZAN过去的音乐中从未如此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