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变化的时代选择不变——Adele《30》乐评
2021年11月19日发布的《30》标志着Adele沉寂乐坛六年之后万众瞩目下的重磅回归。与之前的三张专辑《19》《21》《25》相同，本张专辑同样以Adele本人年龄数字命名，展现了Adele沉寂期间的心路历程。
“专辑是歌手人格的音乐表达”，Adele无疑是这句话最坚定的拥簇者。从第一张唱片《19》开始，Adele坚持以年龄数字命名专辑，因为每一张专辑都是Adele不同人生阶段心路历程的真实描绘：《19》中少女对梦想与爱情渴望而又胆怯的矛盾、《21》中初尝爱情乃至人生却被狠狠伤害的痛苦和愤怒、《25》中对过往不甘的和解以及对家人的真情告白.......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Adele努力挖掘自己的感受，并忠实而真诚地与听众分享。配合Adele与生俱来的、醇厚的爵士嗓，我们在Adele的声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她的诉说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故事，最后在感伤抑或释怀中陷入回忆——这是过去Adele成功打动人心的关键，这种出色的分享情感的能力造就了流行音乐历史的传奇，甚至挽救了濒临崩溃的传统唱片工业。
而在最新专辑《30》中，Adele的声音从未像现在一样动人——她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感受，更加善于将它们塑造成表达个人生活的载体。Adele自称《30》为其迄今为止最个人化的专辑，她并没有说谎。上一张专辑《25》固然亦是Adele内心世界的真诚表达，但却不可避免地夹杂着商业化考量，如大爆热曲《hello》副歌“Hello from me other side”厚重而高亢人声的“轰炸”，显然是为了快速抓住听众耳朵的故意设计。然而，《30》中，Adele拿出更加细腻的写作风格和一些歌曲的松散结构，完美地忠实于她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婚姻的破碎对自己和加入意味着什么，如何重建自己，以及试图再次去爱。
《Strangers by Nature》作为整张专辑的第一首曲目，为整张专辑设定了基调。Adele曾向Spotify（音乐流媒体平台）发出建议，让其取消专辑内曲目随机播放，理由是“每一首曲目的顺序也是艺术家精心设计的结果”。显然，《Strangers by Nature》这首开篇便是Adele的有意为之，这首充满爵士味道的开篇由电影作曲家路德维希·戈朗纳森与Adele合作完成，因而带有浓重的百老汇戏剧风格，与Adele故意拖长而drama的演唱风格相得益彰，仿佛一场上世纪的音乐剧正式开场。“Strangers by Nature”在演唱中的反复重复无疑是一种提示，表明这是一个关于离别的故事。
然后是《Easy on Me》，这首全球大热歌曲再次彰显Adele无与伦比地创作和演唱魅力。本首歌副歌“go easy on me”与《Rolling in the deep》中的副歌“we could had it all”和《hello》中的副歌“hello from me other side”一脉相承，通过降低器乐的比重而凸显Adele雄浑有力的高音部分，给予听众酣畅淋漓的快感。然而，随着她作为艺术家的成熟，她对自己声音的运用能力越来越娴熟、圆滑，她举重若轻地长时间停留在“easy”一词的第一个音符上，极富有表现力，正如滚石（Rolling Stone）评论的那样，“用一个音节制造魔法”。然而，不同于以往专辑中Adele常常“扮演”的被伤害角色，在本首歌中，Adele在努力向她伤害的人请求原谅，希望他们“go easy on me（对自己宽容）”。其中，最重要的人便是她的儿子，阿黛尔曾表示，她促使与西蒙·科内基的婚姻结束是因为她不快乐，她对安吉洛（Adele儿子）感到内疚，因为离婚这一举动让安吉洛陷入与幼年的自己相同的境遇（Adele父亲曾抛妻弃子，因而对Adele造成很大创伤）。
这一愧疚延续到专辑的下一首曲目《My Little Love》，这是一首超过六分钟的歌曲，并加入大段Adele和安吉洛之间的温柔的就寝时对话的私人录音，显示Adele不为歌曲流行性而妥协的勇气。“When you lay on me, can you hear the way my heart breaks?（当你靠在我身上，你十分能听到我心碎的声音？）”在这里她承认，多年来，她第一次感到真正心碎，而这在之前的三张专辑中不曾出现，即使像Someone like you这样的悲伤之作，她也安慰到：“Never 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没关系，我会找到像你这样的人）”
《Cry Your Heart Out》是本首歌的第一处转折，其与下两首歌曲《Oh my god》和《Can I get it》共同构成了本专辑最为轻快、也最为突破的一部分。《Cry Your Heart Out》首次尝试雷鬼风格，背景人声被调制成鸟叫声形式，给人既复古又诙谐的听感，与悲剧的歌词形成强烈反差；《Oh my god》则一反专辑上半部分的压抑，以轻快的鼓点和带电的声线唱出“I know that it’s wrong, but I want to have fun（我知道这并非正确，但我想玩一下）”，可以理解为压抑许久后的释放，也可以理解为苦中作乐；《Can I Get It》继续延续《Oh my god》的轻快曲风，融汇乡村、摇滚等多种元素，加之副歌部分Adele一高一低两种声线的二重唱，都将整张专辑推向最高点。
而第7首《I drink wine》，则预示着专辑将开始又一篇章：和解与挣扎反复并行。《I drink wine》无疑是Adele乐迷最喜欢的歌曲，这种具有浓厚福音色彩的曲风并未出现在Adele的任何作品当中，但演唱体现了Adele身上浓厚的白人灵魂乐属性。熟悉的钢琴独奏和醇厚而娓娓道来的歌唱，让人联想到《Someone like you》和《All I ask》等Adele一众大热曲目，但主旨已经不局限于20多岁青年人关于爱情的体悟。Adele在采访中提到，本首歌解释了自己为何戒酒，无论是已经去世的父亲还是曾经深爱的前夫，都让曾经的自己感到痛苦，但她明白自己必须克服自己和这个时代，找寻真实。
《I drink wine》十分成功地传达了Adele想要表达的主旨，也贡献出Adele迄今为止最动人的词作。一开头，Adele首先抛出疑问：“How can one become so bounded by choices that somebody else makes?How come we've both become a version of a person we don't even like？（一个人怎会被他人的抉择所束缚？我们怎么都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模样？）”“被他人的选择束缚”“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模样”这样略显戏剧色彩的对比，恰恰体现出人生的荒诞和无奈，也让几乎每个听众都感同身受，因而进入歌曲设定的感觉当中。之后几句词继续延续这一对比风格，讲我们所爱的世界却把我们击垮，以及孩童时的快乐与成年后挣扎，让听众逐渐沉浸其中。最后，Adele作总结：“Yet I don't know anybody who's truly satisfied（我至今未遇到过谁对生活百分百满意）”，并由此转入歌曲的高潮部分。
“You better believe I'm trying (Trying, trying)，To keep climbing (Climbing, climbing)（你最好相信我在尝试，继续攀登）”，trying和Climbing不断拖长并拉高，同时设计了一个撕裂音，可谓在消沉中挣扎的最好诠释，将听众带入整首歌情绪高潮。随后，Adele幡然醒悟：“But the higher we climb feels like we're both none the wiser, So I hope I learn to get over myself, Stop trying to be somebody else（但是我们越到高处，越发感觉我们都并非智者，所以我只希望我能学会克服自己，不要再努力着成为别人）”。由此，本首歌的主旨终于浮现：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们终将自己赋予自己人生意义，而不是让他人主宰我们的生活，而要想做到这点，我们必须克服自己的欲望，并且与不合理的、社会赋予个体的价值和解。
顺着这种和解的满足感，听众来到第8首曲目《All Night Parking (With Erroll Gardner) Interlude》，伴随着小提琴和爵士钢琴曲，Adele仿佛在小酒馆中缓缓开唱，并遇到新的交往对象。充满爵士风格的乐曲对Adele乐迷来说显然并不陌生，然而，略显灵动和俏皮的演绎完全颠覆了Adele以往“老艺术家”的人设，无疑丰富了Adele的音乐人格。
随后的第9首曲目带来本专辑的第三处转折。她以黑暗和责备的方式唱出《Woman Like Me》，而这是专辑中唯一一首真正对前任发火的歌曲。这样的安排耐人寻味，Adele在上首曲目中还在寻欢作乐，而在本首便控诉失败的感情，说明此前的和解和放下并不彻底。值得一提的是，Adele曾提到本张专辑制作过程中多次借鉴其前辈Amy Winehouse的作品，显然，本首歌便是Adele借鉴的成果。
于是我们来到本张专辑两首真正的和解曲目《Hold on》和《To be loved》。Adele回到自己最擅长的演绎领域：成人抒情，没有复杂的编曲，仅仅用人声感动听众。《Hold on》中，Adele的自信和激情消失了，之前的自我宽慰通通作废。“I swear to God, I am such a mess ,The harder that I try, I regress（我发誓此刻的自己是凌乱不堪，越想奋力尝试，却越倒退）”，“I'm my own worst enemy, Right now I truly hate being me（我最大的敌人正是自己，如今我真悔恨做自己）”。在情绪糟糕到最低点之际，Adele反复高唱“just hold on（坚持下去）”“just hold on（坚持下去）”。这首歌如此真实、甚至有一些残忍地记录了成人在崩溃中反复挣扎求索的全过程，但底色并非绝望，因为Adele用自己乐坛的华丽回归告诉众人，只要黎明前的黑暗坚持下去，终究会看到希望。《To be loved》中则贡献了Adele所有曲目中的最高音，Adele嘶吼般的唱出“Let it be known that I tried（至少让人知道我努力过）”带有毁灭性，而正是这种极度的下沉和崩溃才能带来新生，Adele此时彻底抛弃了之前的故作镇定，选择直面自己内心最痛苦的一部分，并分享给世界。这样“刮骨疗毒”般的治愈最后带来新生。
在毁灭般的崩溃和治愈后，Adele选择用《Love Is a Game》作为结尾的软着陆，它带有一种温和的祝福的感觉，但歌词依然令人沮丧。“Love is a game for fools to play and I ain't fooling again (Fooling), what a cruel thing (Cruel thing)（我并未玩弄感情，却被其苦果反噬，爱情是场愚者的闹剧）”，这是之前Adele歌曲中都不曾出现的失望，但失望的另一面是成熟。Adele承认爱情并不如世人想象的那样完美，但即使清醒的意识到这一点，她仍然说“you know I’m gonna do it（你知道我一定会奔向心之所往）”，Adele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罗曼罗兰的那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Adele曾在采访中提到，自己相信三部曲，因此第四张专辑将不会以数字命名，然而，第4张专辑《30》却依然保持了老传统。这种坚持同样体现在整部专辑当中，虽然在某些歌曲中听众惊喜地听到Adele的变化，但这种变化也是Adele作为一个艺术家，不断成熟的、自然而然的感触，而非刻意求变。因此，也有大量乐评人认为，Adele的选择是出于对旧有听众群体的妥协，甚至是“不思进取”。这种反对意见完全合理，但在快速变化的音乐市场选择不变，也是一种勇气，甚至可以说是另一种“标新立异”。
Adele离开的六年期间，音乐市场发生巨变。Z时代的年轻人逐渐占据音乐市场主流，Tik Tok的风靡引发了一大批“短平快”歌曲的盛行，而流媒体的不断推广越发地挤压传统唱片的生存空间......因此，众多音乐人努力求变，力图使自己显得不落伍。然而，Adele却说，自己为自己年代的人制作音乐，自己要做能打动自己的音乐，至于流行度则是次要考虑的内容。
纵观Adele的音乐道路，我们可以说，Adele完全没有说谎。在10年代电子舞曲盛行的欧美乐坛，Adele敢于逆潮流而行，推出一张复古爵士专辑《19》，并惊人地取得格莱美最佳新人奖项。而在抖音神曲盛行的当下，Adele依然坚持原有的音乐风格，运用大量复古元素。追随时代潮流从来不是Adele考虑的事项，她一直以来想做的，是通过音乐忠实地反应自己的生活，并试图与大众产生共鸣。换言之，Adele在变幻莫测的时代中，抓住了一些真正不变的东西，例如对爱的追求和对希望的坚守——人类自从有智识以来就珍视的东西。这正是她十年长红的秘诀。
Adele推出《30》的时间正是百年一遇的新冠疫情爆发期间，因此这首治愈之作便显得无比有意义。而今，在后疫情时代的乱局当中，我们庆幸Adele在其再次隐退之前推出这样一张“不变”的作品，启迪我们在尔虞我诈中发现美好，在绝望挣扎之中寻找希望，在变幻莫测中坚持不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