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老去
在2004年的香港,罗大佑正在开着他最成功的一次演唱会,《台北夜》的纯音乐演奏之后,《皇后大道东》以四句简单的改编呈现。原曲当中的伤感,变迁在此刻更加凸显:“江山依旧拥抱久违的分离,人随皇天后土心随身来去。”依然是熟悉的土地,也许依然是故国,但是感情上却再也无法接近。我觉得“告别了自己”这个句子非常有蕴意,告别了自己就是告诉自己,自己过去所秉持着的信念已经不在了,该从梦幻当中走出来了。一个人就此踏上茫茫未知的旅程,但是如果对于过去没有留恋,没有那种难以言明的依依不舍,又如何称得上“告别”呢?
2004年的罗大佑五十岁,在年底他发行了《美丽岛》,这是我非常爱的一张专辑。在这张专辑当中他还显得锋芒毕露,还显得硬气而又诗意。实验性的歌听感丰富,好听的歌也足够好听。但是创作力毕竟是快要枯竭了,从《之乎者也》一直到《美丽岛》,罗大佑出了十几张专辑,写了二十几年好歌。但他终究是不能够理解这个时代了,创作这种东西不进则退,如果你不锐意进取,去听新的音乐,去观察社会。那你就必然退步,因为当时的创作心境是不可复制的,而人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创作心境。就像唐诗宋词元曲只是属于他们时代的产物,就像《之乎者也》只能是产生于80年代的作品,00后的时代里没有诸葛四郎,没有池塘边的榕树,更没有在时代转型期看世界的那份复杂感受。18岁的人又权力歌唱青春,因为他们的青春花朵正在放开。28岁的人只能哀悼青春,38岁的人再歌唱青春只会让人觉得油腻。同样的,在当下真的存在歌颂的真实性吗?真的存在岁月静好吗?真的存在回归到家乡寻找温馨的心绪吗?而且是罗大佑那样曾经那么样愤怒过的人。
2004对于我们而言是遥远以前,但是对于罗大佑而言是时代的末尾,他经常性的合作对象:黄xx,伍佰,袁凤英出场了这次演唱会,但彼时的袁凤英已经39岁,罗大佑在香港的声望也远远比不上1991年刚创作出皇后大道东的他。在13年前,南方水灾的公益巡演上,那时候的罗大佑则意气风发,37岁的他正处于生涯声望的高峰期。在舞台上演奏亚细亚的孤儿的时候的罗大佑仿佛是这个国家最酷的人,当然他长得并不好看,但是当他歌唱的时候,你就会懂这是一个心灵多么复杂深沉的人。罗大佑在舞台上演奏了《皇后大道东》,演奏了《亚细亚的孤儿》,还诉说着民主,自由与爱的重要性,在这之后他还有诸如《宝岛咸酸甜》《原乡》这样伟大的专辑。而00年代的时候,随着大陆的解禁,他在大陆固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环境,无数知识分子前来膜拜,但是他的职业生涯也陷入了凝滞。
本次舞台上的罗大佑的台风并不好看,他在唱歌之外还喜欢去加一些意义不明的抖腿,挥手和舞步,仿佛是一种民间ktv式的画风。也许不符合许多人心目当中文人气质拉满的罗大佑的样子。但是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熟悉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回来了。他在采访的时候,在写书的时候,甚至在舞台上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只有在歌唱的时候才是真的他:那个伤感的,坚毅的,熟悉的罗大佑。他和观众一起演唱东方之珠,虽然是写尽了人生苦短,人心难测的他,唱着“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的他。但他搞告诉人们“要守护”
在《美丽岛》之后,罗大佑的创作陷入了长时间的凝滞,在2008年,他和李宗盛等人组成了《纵贯线》,去全世界巡演,去接受来自全世界的欢迎。但是真正听罗大佑的,难道会觉得这样的组合很好吗?难道会觉得罗大佑和李宗盛这两个人很搭吗?难道会觉得他和李宗盛是同一种人吗?一个写着“女人没人爱多可悲”的人会和写“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人会是同一种人?我实在不明白那些说纵贯线是所谓华语第一天团的人到底有没有思考过这几个人当中更本质的差异。这是罗大佑的演唱会吗?那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芭乐,那么多都市情歌?这是李宗盛的演唱会吗?那罗大佑又是什么样的位置?还是说罗大佑只是唱着《光阴的故事》,唱着《童年》,唱着那些耳熟能详的,能够一起合唱的,说不定还会勾起一点无关痛痒的青春回忆的歌曲?
在纵贯线当中,罗大佑写了两首新歌《握手》《天使的眼泪》,依然是罗大佑的味道,但却也多了一份罗大佑式的旋律平平和听起来没啥记忆感。在罗大佑创作生涯当中属于丢弃了也并不可惜的作品。同时,罗大佑参与创作的《亡命之徒》《公路》《纵贯线的兄弟姐妹》等等作品,当然说不上有多差,也似乎有一点他的思想在其中,但是却很悲哀地成为了一种没有回味价值的,很平庸的艺术作品。虽然还是那些主题,还是熟悉的表达方式,却再也没有亲切感。纵贯线这样的专辑完全称不上传奇,完全算不上艺术,它只是的只是加了罗大佑李宗盛周华健张震岳等人才能和特色的庸俗无聊作品。在他们合唱《再见》的时候,台下的观众似乎情绪很激动,但如今的我还是觉得,还是早点分开好,我对于这样的组合没有任何感情。
罗大佑在大陆的捞金并没有随着纵贯线结束,他开始广泛地参加综艺,参加访谈。大家都知道这是写出《恋曲1990》,《童年》《光阴地故事》的人,也应该叫个什么教父之类的。所以虽然不感兴趣但多少有点尊敬。但是罗大佑多少还是有一点的性格,因为和好声音的种种“规则”和对于那英艺术理念的拒绝,罗大佑录制了一半节目就愤然退出。在《中国最强音》当中,罗大佑不满曾一鸣的“要水”和一些滑稽的举动,认为这是一种对于表演很轻薄的态度。逮着这个问题骂了半天曾一鸣,即使章子怡似乎不明白为啥要因为这点小事生气,还流下了或真或假的眼泪,罗大佑也没有收口。节目组当然很喜闻乐见这样的情况,毕竟能够增加争议。在现代社会话题度就是一切,不然怎么会请根本不在音乐界从事的章子怡作为评委。罗大佑应该也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但他是天生有反骨而又刻薄的人,就是让他演他也不会演明白。因此在此类选秀节目上,罗大佑总是屡屡露出他作为音乐从事者的执拗。
在访谈和罗大佑的演讲当中,罗大佑穿上了中式西服,但是他所说出来话无聊到让我一个粉丝都没多少兴趣听下去。尽管他说的时候也许是严肃的,也许是真的想要教给年轻人一点新东西。但我只想听他在音乐上的叙述而不是日常当中那些真诚但是无聊的内容。一个写过那么多伤悲的,情感灼热的的歌曲是如何教一个人在现代不愤怒地生活呢?
在2014年,罗大佑写出了《只得一生》,虽然在旋律和编曲上都并没有太多突破。但是情绪上面却逐渐下沉,让我们找到了熟悉罗大佑的感觉。但不同的地方在于,那些大声呐喊的,刚猛的,温柔而又古典的内容减少了,而那些过于忧愁的,过于伤痛的内容,太多了。这是因为老了吗?这是因为愈加感受到命运的残酷了吗?
时隔13年,罗大佑推出了《家3》,此时的他彻底与时代脱节,这张专辑也无疑是他生涯当中声誉与销量的双重低估。老粉丝不满意,年轻人毫无兴趣。这无疑是罗大佑最差的作品。
但是专辑当中还是有许多值得被提起的内容的,比如《致观音山》这一首,虽然旋律已经不如以前,但绝对是一首非常动人的歌曲。这里并不是那些司空见惯的回归乡土的情绪,“城市的名字变成了人们口中陌生的天龙国”一切都是变化的,捉摸不透的,但是观音山却如同永恒一样矗立。深沉而又温柔,对于这片土地的表达并不是《美丽岛》《青春舞曲2000》《初恋少年家》的暴戾,怀疑和苦苦追寻。而是温柔的,柔和的,就像《牵成阮的爱》当中少女在月亮上寄托自己的心绪那样。格外有罗大佑式的美感。
《童话爱情》《家3》《人生爱继续》《同学会》《握手》等歌曲是对之前创作的模仿,有时候模仿之乎者也和家,有时候模仿闽南语创作时期(《宝岛咸酸甜》《再会吧素兰》)。有些成品还算不错,但是有些歌曲的玩票性质就实在太重,让人听不下去。
《北西南风》《没有时间》这两首歌本身倒不算太出众,但是它却比较准确地透露了老年罗大佑的一点心态。可能是因为老年了吧,死亡越来越逼近,人生当中的残酷感越来越强。虽然之前的罗大佑的歌曲当中也有非常多人生无常的表达,但那个时候罗大佑在歌唱的时候同样也是一种坚毅的,阳性的感觉。但是我从来没有在早年的罗大佑的嘴中听到这么多的“衰弱感”。
新专辑之后,罗大佑进行了庞大的巡演,灯光效果比以前的演唱会更加复杂多样。当然,罗大佑的演唱会或者参加的音乐节也更像一个娱乐演出而并非一个文化现象。他对于年轻人已经没那么大吸引力了,即使想要跟上时代却也总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演唱会有时候人都坐不满,但是动人的地方还在动人,在许多时候,依然会觉得,罗大佑依然活着,虽然对他有诸多不满,但他还是在前进着。这几年他越来越喜欢《我所不能了解的事》,也就说明他还是带着许多少年心智,终究还是罗大佑。还是没有成为无聊的老年人不是吗?
时代越来越快,90年代之后,又到来了某一个时代节点。即使罗大佑可以用“中华”这种文化概念为自己辩证,在电视台上面唱着东方之珠,在大会堂演奏爱人同志。但是他终究没办法忽视眼前的恐怖,这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历史,而是眼前的,触手可及的恐怖。在台湾的一次演唱会之中,很长时间以来对中国的问题一直回避的罗大佑终于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一些观点。他只是说,时代太快了,要慢一点。但再隐晦也让同年歌曲在大陆永远消失。
再说回创作,罗大佑在19年年底创作出了一首似乎带有一点预言性质的歌曲《请珍重》,也是他在《家3》之后最好的一首原创歌曲。他还知道怎么用愤怒去表达泪眼,他还知道人需要怎么样的前进。“人成长总要付诸生命去磨练。他还想去找寻曾经那个多愁善感的自己:“如何拼成我这块容颜。”当然他还告诉我们“人要有梦”。
2020疫情席卷世界,罗大佑为这个时代改编了他以前创作的《伴侣》,在《美丽岛》当中的《伴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叙述,而《伴侣2020》就显得要轻快,温情,现代许多。当然,也没那么好了。
《台东调2020》是和《青蚵嫂》一样的旋律,但《台东调2020》的表达要更直接凄苦,在中间部分创作的那段副歌也足够有意境。仿佛一位吟游诗人一样,因为老了,所以声音听起来反而比早些年捏着嗓子唱的《吾乡印象》更让人感到亲切熟悉。
2022年的罗大佑出了一张翻唱集,音乐上尝试了更多风格,更加精致,对以前的作品进行了更多角度的阐述。有些地方还是有点乐趣的,但我心中最好的《永远的微笑》却是世纪初演唱会上的吉他弹唱。
与此同时,罗大佑也一直进行着户外演唱会“宜花东路”,多样的改编给了作品许多和以前不一样的阐述角度。以前演唱会很少演奏的一些歌曲也在演唱会上被演奏。比如《心肝宝贝》和《火车》《故乡》,这么动人的歌终于被罗大佑现场演唱。在雨中演奏的《望春风》也格外有一番感受,虽然罗大佑这个时期的嗓子技能退化严重,但是他好像更加会叙述了。
疫情结束之后,罗大佑又开始广泛地在中国参加综艺,参加音乐节。在中间给《长安三万里》写了一首歌,结构散乱不知所谓,很多还不错的片段拼凑起来的结构却很奇怪。只能说是加了一点罗大佑特色的不伦不类。还给《何以中国》制作了配乐,但我对这个话题真的毫无兴趣。新ep《爱河人间》收录了新歌《月夜愁2023》,和台东调类似都是加了一段副歌,其实这首还是很好听的,只是对于罗大佑而言创作出一首结构完整而又好听的歌似乎已经很难了。这张ep让苦苦期待罗大佑新歌的观众也失望了,他究竟还能不能出一张新的个人专辑呢?谁也不知道。
2024年,经过了长时间的音乐会的排练之后,罗大佑终于筹备一次属于他自己的音乐会。这和他在台湾搞的音乐会一样,尽可能多地采用传统中西乐器进行演奏,嗓子技能的退化让他不少歌曲都采用纯音乐的形式演奏。在上海演唱会的时候,罗大佑谈到二十四年前他曾经在大陆第一举办演唱会。话毕有一些人激动地回应:“我在”,历经了沧海桑田的二十四年之后,那些曾经被罗大佑感动过的人们依然能够在此刻一起去倾听曾经寄托自己青春泪水的歌曲。虽然人不断地再告别过去,不断地失去。但是我们还曾经记得自己青春感悟,还记得自己的热血与多愁善感。这是对皇后大道东,对告别的年代最好的回应。
人真的是太容易庸俗,太缺少勇气,太易变的生物。只是我们还是希望在这变化的时代里面找到永恒,不断地回忆那些激动的深情的伤感的瞬间,不想让自己成为缺乏感受力的木石陷入无止境的日常当中。真正曾经把罗大佑当作过精神信仰的年轻人看到老年的罗大佑难免会感到失望,为什么没有青春热血,为什么能够如此熟视无睹,为什么能够总是这么无聊的发言。但是毕竟歌曲创作只是一个人人性当中最超脱的那一部分,毕竟人老了,关注问题的一些点也可能不一样了。每一次我看到他还活着,还在舞台上,还在演唱,还在偶尔创作出一些真正的好歌的时候。我就知晓他还没有真正老去,只要生命还没有画上最终的句号,那人就有必要一直向前。罗大佑如此,我们也是如此。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够回想起那个告别了的自己。并告诉曾经的自己:“我没有辜负你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