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对Taylor Swift无感,以及她的创作方式为什么是“有毒”的

写在前面,我只从创作角度对Taylor的创作方式发表我个人的看法,对她本人在创作之外的生活没有兴趣也没有意见。这种创作方式也不是她发明的、只属于她一人的,所以不存在什么针对。我说这种创作方式“有毒”,甚至有尝试站在她的角度思考如何更好地进行创作。你有不同意见随便发,但起码要讲道理,人身攻击完就拉黑的会直接删评论,让你那本来就只是在污染视听的恶意、想要证明什么的努力甚至不会有人看见。
下面是正文。
原因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创作者的旨趣在于同读者分享彼此的秘密,而非展览自己的隐私。这是创作者应该和自己的受众间所彼此保持的距离,两者之间也存在着微妙却根本的差别。
The Tortured Poets Department的专辑名据说是直接来自前男友和友人的群聊名称,尽管我不了解群聊中是否涉及任何与Taylor相关的利益纠纷或可能不当的道德贬损,但我自己是做不到这样直接拿别人的隐私进行创作的,哪怕是“开撕”——这并不关乎“勇气”,而是我从来就不喜欢(尤其利用自身影响力)将私人事务公开庭审化、将生活经过证据化,除非万不得已。因为这本质上已经沦为一种将生活工具化的操作。但显然对Taylor而言,她的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万不得已的时刻。更进一步说,这关系到一种创作姿态问题:创作是应该压榨自己还是压榨自己的生活?苦难可以滋养创作(者)当然也能摧毁创作(者),在经历生活的痛苦时刻过程中,我需要分裂出一个自己来旁观自身的感受、思考如何描述它,好“积累素材”用于日后的创作吗?这种心态非常危险,因为到了最后,你很容易会习惯性地同样将他人的苦难作为自己的创作素材,从而走向创作伦理的深渊:你的自怜、对他人的同情于是只能沦为一种米兰·昆德拉式的刻奇(kitsch)姿态。
与之相对,且比专辑命名更可怕的,是Taylor曾在专辑内页中展示自己的日记,且到后来似乎正印证我所说的,演化成了一种商业模式化/策略性的姿态——不管是通过暴露自己的隐私完成对自我的审视和理解、还是借此向粉丝表演出某种坦诚,对我来说都简直没有比这更骇人听闻的事了。对于前者,这样的创作是可疑的,因为隐私具有一种假意坦诚的欺骗性的可能,而完全可能作为掩盖事实的工具(被放大的局部同样意味着其他局部被排挤出视线之外);对于后者,观众没有在毫无准备的前提下就承受你的生活隐私(尤其是其中痛苦部分)的义务,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你也会被那个时不时就找你吐露大量心事和隐私的朋友冒犯到并感到不耐烦吧?但我也认为这或许正是她成功的原因——这是一个人人都是暴露狂与窥探癖的时代,毕竟你每天都要发朋友圈,他则热衷于在各种群聊里转发吃瓜爆料pdf。
另一方面,我并不欣赏Taylor歌词中那些高密度的生活细节。这倒并非是因为我讨厌细节描写这种文学手法,而是对于在她歌中出现的那些细节,不知为何,我越来越感到它们更多只是作为一种商业策略式的记忆景观、一种商业模式化的坦诚姿态(就像在审讯过程中犯人会通过增添回忆的细节来增强自己描述的可信度),而非是一种对俗世日常的美学观照,或出于对生活本身的兴趣。这种倾向正是在All Too Well(的成功)之后变得愈发明显,我也正是在听到All Too Well时才意识到,她是通过堆叠起大量的生活细节来完成对一份情感、一段关系的记忆(记录)的。但可惜的是,Taylor在早期因为创作手法还比较稚嫩,在对细节的选择上并不特别出彩,因而她的那种细腻总是不能保持持续的精准,我在此也必须再一次推荐艾丽丝·门罗:门罗的强大恰在于她通过对细节的挑选而使其在整体叙事中格外有效,这绝不是简单的敏感可以达到的。而在创作风格成熟起来后,Taylor原本这种对细节的偏好却掺杂进了很多其他的考量,细节与隐私在她这里越来越多地作为一种为了完成抒情任务的叙事技巧和商业操作了。不过这里于是同样可以再借此分析一下她为什么能在这个时代成功:因为这就是一个没有了宏大叙事的时代,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的文学,都已经被琐事压垮了。
以及可以再多嘴一句,就我个人经验而言(所以完全可能是片面的胡说八道),太注重细节的写作者面对文字时、在创作过程中似乎总有一种自毁倾向,你总是可以在字里行间品尝到ta对某种悲剧性、某种必然性的渴望。这种(自我献祭、甚至自我受害的)倾向很难不反馈到真实生活中,希望Taylor不要应验了这个胡思乱想。

不过说到最后,对商业歌手当然不该有太多要求和苛责,我们当然可以用“琐碎”来指责Taylor或Olivia Rodrigo等一众歌手,认为她们这种对细节、琐事与个人记忆的关注,并没有包含像前两年的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那种以献祭个体记忆的方式、以呼唤对历史整体进行重构的努力。她们显然没有这样的历史观念与野心,我也完全没有必要以此来要求任何事,哪怕Taylor已经拥有了似乎必须承担某种义务的工业地位。所以对于Taylor Swift,我只是无感,但我大概理解为什么她会在那儿,it’s just the time。
总的来说,我个人一是认为没有隐私的创作者不是好的创作者,创作者应该学会在“克制中溢出”,而不能为了追求语言的独特和异质性就滥用、甚至僭越了作品的表达;历史可以用事实来编织谎言,那么我们当然可以通过虚构来揭露真相,学会如何倾斜着讲述自己的故事,也算是一种乐趣不是吗?暴露隐私的confession/供词本身就意味着反叙事。写作,以及其他创作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要在一些诱人的自怜情绪前缩回自己欲望的手,要尤其审慎地去剥离苦难,而不是尝试去临摹、揭穿它——事实上,你有什么资格做这样的事?
其次,就像张爱玲在给邝文美和宋淇的书信里写道的:“中国人的小说观,我觉得都坏在百廿回《红楼梦》太普及,以至于经过五四迄今,中国人最理想的小说是传奇化(续书的)的情节加上有真实感(原著的)的细节,大陆内外一致(官方的干扰不算)”,所以在很多方面,我都很能理解Taylor在中国尤其受欢迎的原因:通过设置一个回忆空间并往其中填充大量极具真实感的细节,并有意图地迎合流媒体时代的特性,在作品中加入很多(似是而非的)“可解读性”——你真的发现了、看懂了Taylor在MV、街拍、社交媒体上分享的照片中关于音乐的彩蛋与暗示了吗?但说到底,这些更多是一种商人自觉而非创作者自觉,是用来勾诱市场的手段。只不过这种手段对于格外爱好解读隐喻、做语文阅读理解的中国听众似乎会更受用一些。
因为之前只是比较随便地写了写,可能给很多人造成了理解上的差错和困扰。更新一条我和评论区一位朋友的交流,来更详尽地说明我的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