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理解《奥本海默》,需要从配乐开始
本文首发于【三联爱乐】公众号。
在《奥本海默》180分钟的影片时长里,配乐几乎铺满整部影片,持续了150分钟,是电影史上原声配乐最长的影片之一。正如诺兰以往对配乐的重视,《奥本海默》又一次借助音乐刻画人物和渲染情绪,通过制造美丽与狂躁的提琴声、代表现代与沉思的合成器音效、渲染忧郁与孤独的管乐声严丝合缝的组合,描绘出充满了焦虑、疯狂、矛盾的天才的内心世界。
一开始,诺兰就对负责《奥本海默》配乐的作曲家路德维希·格兰森表示:要使用小提琴。因为小提琴具有特殊的张力,能够从优美浪漫瞬间转变为狂躁紧张,这种特性高度符合奥本海默的内在情感。除此之外,两者有着相似的矛盾感——体格虽小,但能量巨大,西装革履包裹的优雅之下却拥有着足以毁灭人类的力量。
另外,对电影结构来说,三条互相缠绕的时间线和密集的人物关系导致叙述碎片化,而要将这些碎片黏合成统一整体,除了色彩、妆容等视觉处理,音乐也必不可少。
于是,在长达2.5小时的音乐时间里,小提琴为主器乐,管弦乐铺底,不时加入跺脚声、合成器的脉冲声、钟表声、盖格计数器静电声等噪音共同组合成一曲史诗般的电子交响乐。通过音乐完成听觉对视觉的联动和补充,提升了电影视听序列里声音单元的存在感。
在这里,音乐不再局限于渲染情绪,而是存在于电影情节的时空场域中,与影像密不可分,成为戏剧发展的动力,推动叙事走向最终的目标。
Fission(裂变)作为整个故事的开场曲,对影片主题及奥本海默的一生起着奠基作用。一上来,弦乐带来的金属质感划破沉寂,两个声部的小提琴做相反的音程滑弦交叠在一起,制造出类似防空洞警报的音效,拉开了电影的序幕。逐渐,音乐动机从混乱中成型,又很快被下行的滑音打破秩序,伴随着点状音符的出现,失序、不和谐的局面再一次回到了正常状态。
这正寓意着这位原子弹之父即将成为从上帝那里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他终结了二战,同时又打破了整个人类社会的稳定,由此刻开始,他的一生将在失控与沉稳、疯狂与深情的两端来回摇摆。
Can You Hear the Music(你能听到音乐吗)出现在玻尔对奥本海默说的那段话:“代数就像音乐,重点是你能不能识谱。你能听到音乐吗?”以此为契机,奥本海默开始构思波粒二象性。
此时,小提琴简单的旋律重复做向上模进和向下模进,每次切换的时候,节拍速度加快一次,最后快到听不清,并在达到顶点时倏忽不见。就像能量不断聚集,最终引发核爆的链式反应。与之匹配的画面是快速组接的《荒原》、毕加索、《薄伽梵歌》等艺术作品,高效地交代了奥本海默的学术理想和艺术偏好之间的矛盾感,暗示奥本海默的性格与链式反应一样具有不确定性,是美丽与凶险的一体两面。
这段Quantum Mechanics(量子力学)出现在奥本海默为学生讲解量子力学的场景中。当奥本海默独自一人在教室里时,只有一把小提琴伴着低音鼓点演奏,当三个学生加入后,三把小提琴也随之加入。随着这堂课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听众越来越多,管弦乐的兴奋意味逐渐加深。如果将量子力学中的量子化形容为不断向上的阶梯,那么这段配乐的听感则是与之相近,越来越高亢的旋律像是逐渐向上的阶梯,穿插其中厚重的鼓点则是迈进的脚步。
随着曼哈顿计划的推行,电子合成器占据统领地位。合成器制造的冰冷声音近似轰轰作响的雷声,占据着声音的高地,打击乐带领着音乐的节奏、电钢琴则作为对人类微弱的怜悯夹在其中。一往无前的听感对应着电影中逐渐加入其中的物理学家们,他们个个信心满满,坚定要研发出原子弹,这一切都让曼哈顿计划看起来向着正确的轨道发展。
就在此时,格兰森用音乐暗中表明了诺兰未在画面之中告诉观众的信息——一个经典的科学伦理难题:科学的使命与人类安危之间的悖论。
在电影《信条》中,格兰森就证明了他在噪音运用方面的超高水准,通过对各类噪音进行数字化处理,打破音效与音乐之间的壁垒,这在Ground Zero(归零地)一曲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爆炸准备阶段的配乐中,格兰森采样了盖格计数器的声音运用于整个段落。盖格计数器的声音好似粒子的心跳贯穿其中,脚步声、计时器声、低频脉冲随之加入,多种音效组合后,难以具象的辐射通过颗粒感的音效有了切实的形态,象征着死亡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带着浓烈的压迫感冲击着听众的耳朵。这是山雨欲来前的雷鸣声,是人类按下了末日倒计时。
试爆是全片的高峰时刻,当原子弹试爆成功的那一刻起,人类历史的链式反应也将由此开启,原子弹将彻底改变人类的历史进程、政治格局和生活方式。可见,这一段落将承接全片最高的视听期待。
Trinity(三位一体)由密集的小提琴碎弓铺垫紧张氛围,持续一分钟之后,Fission(裂变)里出现的音乐动机由铜管组再现,是密不透风的狂躁情绪里浮现的一丝人性关怀,它闪现其中,又逐渐被提琴声压制,在越发神经质的提琴声中,格兰森用音乐对人类敲响了警铃:死神将在此诞生。
爆炸的瞬间,声音突然暂停,世界一片寂静。
我们跟随奥本海默来到窗前,看到那道绮丽诡谲、吞没一切的光。在漫长的25秒之后,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将我们拉回现实世界。
“现在,我将变成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在极端高亢情绪中,声音反而变成静止,这一设计,既不同寻常,又合乎物理定律。正如物理学家凯文·T·皮茨所说,声音的延迟在技术层面上表达得非常准确,因为核爆发出火光30秒之后声音才能抵达人的耳朵。从另一方面来说,正是由于毫不松懈的音乐贯穿全片,在最受瞩目的那一刻选择寂静,反而有了振聋发聩的音乐效果。
试爆成功后,影片剩下的三分之一部分主要讲述奥本海默从神坛滑落的过程。一方面,面对自己亲手造成的死亡,奥本海默深困在自行锻造出的道德囚笼中,不断接受情与理的拷问;另一方面,他又遭遇了意识形态方面的审判,在麦卡锡时代沦为对手攻击的靶心。
音乐风格随之变化,主要分为两部分:舒缓的小提琴表达奥本海默对原子弹受害者的愧疚感;快节奏的弦乐和打击乐交织,营造审判时的剑拔弩张。
What We Heve Done(我们做了什么)缓缓升起于原子弹投向广岛之后,小提琴演奏着《安魂曲》,哀悼着死去的亡灵,忧郁安宁的音乐情绪与故事里人们的欢呼声聚合在一起,极具讽刺效果。音乐进行大半后,突然转为刺耳的噪音,复现出广岛受难者们听到的轰鸣声。悲悯转为质询,格兰森用音乐追问着所有观众:广岛之后,人类的命运将去往何处?
总之,诺兰和路德维希·格兰森用长达两个半小时的音乐勾画出奥本海默的内心和经历,小提琴贯穿其中,维持总体的连贯性,又在段落之间有所差别,赋予音乐的多元可能。在紧锣密鼓又极具氛围感的音乐烘托之下,电影结束后,当我们回看现实社会,似乎脑中还有链式反应的回响,它存在于我们的身体中,又满溢在生活的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