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最佳配乐,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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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本海默》的电影原声碟长达95分钟,在有史以来最长电影原声排行榜上名列前茅。诺兰说,这是他创作生涯里最多元又最具一体性的配乐。这也是为什么他和作曲家路德维希·葛兰森在制作原声碟时对每段配乐都难以割舍。
确实,风格迥异,变化多样,是《奥本海默》配乐的显著特点。诺兰和葛兰森针对不同角色和不同段落,创造出差异鲜明的音乐主题,随着旋律、编曲和乐器的不断调整,曲风和听感的演变也愈发明显。然而细听每一首曲子,又能在细节中听出两人在维持音乐整体性上独具匠心的设计。电影配乐风格多元不难,但在多元的风格中保持音乐性的完整统一却是很多作品难以企及的奢望。
诺兰最初与葛兰森讨论配乐时,只给了一个明确指示——用小提琴。通过变换拉琴方式,小提琴可以发出或浪漫或紧张的琴音,诺兰觉得很配奥本海默神经质的性格。葛兰森也确实将这一原则运用在奥本海默的人物主题中。初始阶段的几首配乐——Can You Hear the Music, A Lowly Shoe Salesman和Quantum Physics——均以小提琴为主乐器,间或插入竖琴和合成器作为点缀,通过弦乐长短线条的变化,令曲风在浪漫抒情和焦虑躁动之间变换。同时,葛兰森认为奥本海默是个非常孤独的人,所以他写出的旋律也不时透出孤独忧郁的气息。这几段配乐外化出奥本海默的早年岁月:一个孤独的天才苦苦求索属于自己的天地,终于找到了量子物理,灵感自此迸发,人生步入新世界。
小提琴和弦乐也作为奥本海默的音乐代名词,与其他人物的音乐主题发生互动。Meeting Kitty一曲描摹了奥本海默与妻子凯蒂的恋爱。钢琴作为凯蒂的主乐器,与奥本海默的小提琴缠绵悱恻,奏出浪漫唯美的旋律,同时曲中又夹带挥之不去的沉重感,暗示两人的爱情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到了影片后半段的听证场景,Kitty Comes To Testify一曲明确展现了两人关系的裂痕。钢琴和小提琴的交缠依旧构成主旋律,但忧郁悲伤已经代替了最初的唯美浪漫,曲目末段突然出现更多短促的拨弦,营造出两人关系濒临破裂的紧张感。
奥本海默与格罗夫斯将军的友情是片中另一段重要人物关系。格罗夫斯通常被认定为一个傲慢自负、独断专行的威权军官,但诺兰想展现他粗鲁外表下隐藏的魅力与智慧。葛兰森也将诺兰对格罗夫斯的理解融入配乐。Groves一曲以忧郁的小提琴旋律起始,随后不久竖琴加入,奏出优雅恬淡的旋律,形成格罗夫斯的音乐主题。竖琴毫无侵略性,反而与小提琴相互融合,扫去弦乐的忧郁,营造出愈发开阔光明的空间感。在音乐的进程中,仿佛能听出奥本海默与格罗夫斯的相遇相知,一个孤独的灵魂终于找到知己。
音乐除了映射人物关系,也通过风格变化对应影片不同段落的氛围。随着曼哈顿计划的启动,电子合成器的占比开始加重。变化始于Manhattan Project一曲,随后的Los Alamos、Fusion、Theorists和Ground Zero中,电子合成器将小提琴逐步蚕食,成为统领音乐的主力,同时竖琴、电钢琴、打击乐频繁出现,与合成器交织,将情绪一步步引向恐惧不安、危机四伏。起先不安中还会带有兴奋感,打击乐的步伐稳定坚决,一往无前,对应物理学家们誓要将原子弹研发成功的决心。随后阴霾的氛围逐渐笼罩,打击乐也变得愈发沉重,透出冰冷的金属质感。这种音乐变化对应了故事的发展:随着原子弹逐渐显形,威胁也如黑云压城般降临。面对这一注定改变人类历史的毁灭性武器,没人能确定未来会出现怎样的危机。
在此过程中,小提琴虽然逐渐式微,但依旧在每首曲子中或多或少地存在,弦乐本身的旋律也出现更多起伏,长短节奏的频繁变化传达出奥本海默内心对原子弹制造的矛盾情绪。American Prometheus一曲便是代表。小提琴以抒情起始,随后在合成器的恢宏衬托下奏出短促坚毅的琴音,映射出奥本海默的亢奋。能将量子物理理论实际应用在原子弹上令他踌躇满志。琴音几经起伏,最后又走向游移不定的收尾,暗示奥本海默已经预见到原子弹的危险和伤害,原先的亢奋转为空虚不安。
Atmospheric Ignition接续American Prometheus的不详收尾。这是整部影片中焦虑恐惧感最强的一段音乐,仿佛在描摹奥本海默的可怕预见——原子弹将世界引向毁灭。合成器营造出危险环绕的氛围,低沉滞重的打击乐仿佛末日的脚步,秒针走动般的声音如定时炸弹的倒计时。随后类似钟声的乐音响起,小提琴奏出葬礼进行曲般的琴音,如同宣告世界末日的到来。最后合成器和弦乐逐渐褪去,只剩下打击乐发出的沉重脚步声,伴随丧钟鸣响般的敲击,一步步向地狱行进。
奥本海默的内心挣扎和原子弹的威胁在Trinity一曲中同时达到顶峰。这段音乐对应电影中的高潮——原子弹试爆。此前几曲中渐趋弱势的小提琴重新占据核心地位,琴音的急促感前所未有,宛若奥本海默在试爆前内心的起伏跳动。随后合成器统领竖琴和打击乐侵入,营造出凝视深渊般的氛围感。小提琴接着与合成器形成角力,仿佛要在绝望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琴音在角力中更加急促,同时沉重感逐渐显现。合成器随即渐趋弱势,小提琴仿佛冲出牢笼,但琴音却更趋紧张恐惧,沉重感泰山压顶,令人无法呼吸。
当琴音焦虑到几乎崩溃,音乐突然陷入瞬间的静默。随后明亮空阔的长线条旋律渐入,空灵的人声仿如天堂的呼唤,电钢琴奏出圣灵又迷离的音色。试爆成功,原子弹散发出华丽耀目的光芒,如同大自然在回应人类对它的探索,世界仿佛因此升华。然而,贝斯和电子鼓点又持续点缀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感。末日的阴霾未曾散去,反而更浓了。这首长达7分53秒的曲子以史诗般的结构和戏剧变化,将“令人恐惧的美丽”化为乐音,而这也是诺兰对试爆场景的效果追求。
影片后三分之一重点展现奥本海默从巅峰跌落的过程,音乐风格也再次发生变化。叙事上,奥本海默接受听证的彩色线与政客施特劳斯的黑白线交叉推进,葛兰森也为两条线索分别设计了不同的音乐。彩色线继续以小提琴为主乐器,旋律更趋沉重悲伤,对应奥本海默在原子弹投放后内心的愧疚负罪。黑白线则采用了新思路——用动作片配乐的思路来写,这是诺兰给葛兰森的指示。
葛兰森也确实照做了。The Trial和Dr.Hill两曲中,电钢琴成为对应施特劳斯的主乐器,与拨弦式弦乐、竖琴和打击乐交织,奏出稳定快速的旋律,建立起类似动作场面的紧迫戏剧张力。虽然合成器依旧弥散出阴霾的氛围,但包围感明显收敛,这是为了不破坏速度感,与之前高度氛围化的音乐区分开来。间或出现的小提琴也加快节奏配合全曲风格,不再着重于对应奥本海默的内心变化。小提琴沦为辅助跟随地位也与片中情节相对应:在大部分黑白段落中,奥本海默的存在类似于一颗被政治摆弄的棋子。
动作片式的配乐拉开了观众与奥本海默的距离,令黑白段落在风格和节奏上都与彩色段落区分开来。主观色彩的淡化也引领观众更客观全知地审视奥本海默受审时的政治大局。
综上所述,《奥本海默》配乐对应故事与人物的发展,演变出多元的曲风和鲜明的前后差异。然而整张原声碟听上去并无割裂跳跃感,反而显出紧密相连的整体性。这得益于葛兰森在音乐细节中的三点重要处理。
首先是保持核心乐器的贯穿。全片不同段落配乐虽然听感差异鲜明,实际核心乐器只有小提琴领衔的弦乐组、竖琴、电钢琴、合成器(绝大多数打击乐也是由合成器生成)。葛兰森让每件核心乐器在每首作品中几乎都有出现。虽然不同乐器在不同曲目中的份量、旋律和感情都差异明显,但乐器本身的音色特点不可替代,只要有演奏,就会在听感上建立起印象。同时,葛兰森也用不同乐器先后传达相似的情感,如小提琴和合成器都演奏过强氛围性旋律,小提琴拨弦和竖琴都发出过短促急奏的琴音,电钢琴和合成器都制造过类似音效的打击乐。这种混搭进一步将核心乐器融合为一个整体。
其次,葛兰森在多变的曲风之间设计了精细的交融与过渡。交融体现在人物音乐主题中。葛兰森仿照影片叙事视角,以奥本海默为核心发散而出,通过小提琴与其他乐器的互动交融展现配角们的气质和人物关系。过渡则体现在不同段落的音乐之间。葛兰森时常提前在编曲中融入后面才会出现的音乐质感。例如从初期忧郁孤独的小提琴到中期原子弹研发段落的恐惧不安,明确的转变是从Manhattan Project一曲才发生,然而在此之前,葛兰森已经开始逐渐加入合成器和打击乐。它们作为对应量子物理的音乐主题在Quantum Physics一曲中就有细微体现,在Gravity Swallows Light中份量加重,弦乐也随之变得更短促焦躁,整体气氛中已经埋下忧虑与阴霾。同样,从原子弹爆炸过渡到听证段落,正式的音乐转变始于The Trial一曲,但在Power Stays in the Shadow中,细碎的拨弦式弦乐配合打击乐,已经开始为音乐提速,引向动作片式音乐的紧迫听感。提前埋伏笔,再循序渐进将伏笔发展成主力,是葛兰森建立音乐整体性的关键。
最后,葛兰森用音乐上的首尾呼应,对应了影片结构的首尾呼应。临近尾声的Destoryer of Worlds一曲与初始的Can You Hear the Music在旋律和配器的发展上体现出平行式的对应。两曲均以深入内心的弦乐起始,随即加入合成器打开空间,由内在转向外放,最后以类似步伐的打击乐描摹灵魂的前行。只是尾声的氛围更压抑沉重,初始时更明朗饱满。这也是影片首尾场景的音乐化身——以不同视角、不同气氛呈现奥本海默与爱因斯坦的湖边对话。与电影的闭环结构相似,葛兰森也用音乐上的闭环,为配乐的整体性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