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雨而来 踏歌而去
——怀念歌词里的张雨生
他的曲风有着比旁人更多变的形态,可以高歌可以低吟,可作迂回的磨砺,可作抒怀的长啸。他的词作包罗万象,晨风、黄昏、黎明、长河、秋月,这些频频出现的自然景物,在动态的旋律里呈现四季的更迭和情感的交替。他的歌喉,他的语言,他的笑乃至他的生命有着比旁人更鲜明的感染力,好像是在一尘不染的空灵中孕育出来。蓬勃的发展趋势、惊鸿绝响的高亢音域,指间肆意拨弄的六弦乐器,宣告着一种诞生、一种抉择、一种狂热,一种无垠无尽、一种生生不息。 口是心非你深情的承诺 都随着西风飘渺远走 发布在特殊时期的专辑,电台的节目在这段歌声里落下尾音。屏幕上的字幕一轮轮滚动过去,上边打着,“我们相信你的未来不是梦”。主持人表示,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考验,那些聚集在病房门口、笼罩在凄风苦雨下的人群,强撑起笑脸说阴霾一定散去。这样那样的寄托始终维系着它们看似薄弱却坚牢的形状,直到最后一声祝祷随着秋天结束落下尾音,尘烟覆灭,肃杀的严冬接过一九九七最后的统辖权。 专辑节目滚动播放时切到了他在那之前上综艺的画面,背景与伴舞穿着白色军装,而他的深色长发和西服尤为显眼,因此,油然而生一种奇妙的感受。将其幻想成97之后的某个平常日子,他又回到熟悉的舞台,像那些入海口的淡水一样不着痕迹地融入到蔚蓝当中去,薄如蝉翼的歌声在低空回旋。那是一曲名叫“风真透”的台语歌,他唱着唱着还是会笑起来,和过去一样酣畅淋漓、前仰后合。 有人说,他是不可多得的现代诗人,兼具浪漫才子的风骨与现实主义的普世价值,忧愁与激动、平和与癫狂汇成四方八向的潮流在躯壳中来回碰撞汹涌,构造出纷扰嘈杂的歌坛中央属于他的一片不求轩也不求冕、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玲珑地。从潮热多雨的宝岛到大陆高低起伏的市镇,副歌中嘶吼的高音域就此化作失意时一醉解千愁的“杜康”,飘逸四散到街头巷尾的录音带中去。遥望坐拥无数海湾的岛屿,张雨生的声音特质始终与雁阵、苍穹、露水、微风这样的意象联系在一起。而他那洋溢着澎湃文学气息的词作与独特的音质配合一处,有时热烈如“仲夏夜之梦”的凤凰花开,有阵低回同“子夜抒怀”里的山风秋月。有时迷迷惘惘,“我只是在记忆的边缘徘徊”。有阵潮涨海面,涛声拍岸,“心跳冲破古老的高原”。 往海里丢泪水和懵懂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中有一段录音,意在他希望听者能以全新的感悟来审视张雨生和他的音乐,“很专心、很仔细地去听一听”,“再对张雨生或者这张专辑做最后的盖棺论定”。小宝的创作是很超脱自我的。他习惯把自己从固有的形象中抽离出来,溶入天地间每一个平凡的意象当中去:“我是客途的雁,却一往情深”,“猎户星在前方亮,双熊盘踞北极光”。作为抽象派的画师,善于在篇幅有限的歌词中渲染千奇百怪的色彩:“骄傲洁白的月”“水蓝色眼泪”,“烫金的滚边”“墨绿的绒面”,既有“黎明破晓之姿粉刷彤霞”的直白描摹,也有“呼吸一窗星星”的通感笔触。 有趣的是,这样一个在词作中高歌“爱是诗人与神经病”“爱是空气也是瘟疫”的现代派诗人,肆意展露其心灵剔透无瑕、曲高和寡的一面,现实生活中呈现的却是亲切随和、平易近人的性情。这些绚丽缤纷的词作,贯彻疏狂豁达的风骨,使得那些洋溢着青年忧愁的曲调也可以看作是“落红未谢”,藤茎蔓布、盘根错节,从淤泥中开出生命浓烈的彩色来。 霎时斜阳晚 抬头月上东山 “雎鸠吟唱”“窈窕淑女”,“云裳花容”“贵妃已去”,“多少英雄汉、多少空留遗憾”,《凡》这首词作似乎冥冥中呼应了郑智化口中那个可以“将进酒杯莫停”的张雨生。豪爽男儿志在九霄,这与众人眼中面相乖巧,高歌“我的未来不是梦”的小宝形象又判若两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天衡”、“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这样传统意味浓厚的文化瑰宝,也以强大的认同感出现在他行云流水的词作里。听过这些旋律的人,无不承认作者内心对意境的渴求、对美的独特认知,对历史的皈依、以及血脉深处的悲悯情怀。 《两伊战争:白色才情》中出名的中国风曲调便是《后窗》,让人惊叹于那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小宝独树一帜的创作才华。流行曲风,戏曲唱腔,涓涓细流的词句,器乐伴奏的中西合璧,环绕音里的中式小调,曲罢余音绕梁。这个时候距他出道八年,载沉载浮的娱乐圈波涛中开始渐渐向幕后退隐,加入探求转型的队伍中去。创作专辑《口是心非》于1997推出,生涯的最后一年,整张唱片的全部词曲、编曲、制作及吉他演奏都由他一人包揽,记载在文案里的灵感来源横跨文艺复兴阶段莎士比亚的人文风情,到战国时期老庄思想“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无为无求。追求自由的道路上,摇滚和弦乐依然是多元风格的引擎,前卫思想和理想主义依然是先锋创作的滥觞,就像滔滔不绝的淡水河始终溶解着旅途的寂寞一样。 听众眼中,小宝还是那个《我想把整片天空打开》的歌者,添上几笔爱恨交错人消瘦、悲欢起落人静默的婉转低回,他更像一个智者而不是揭竿而起的孤胆英雄了。《带我上月球》的张雨生还在,不过与布满“原始坑洞”的月球相比,心态的转变胜过无数梦里南柯、世外桃源。“纷争喧扰”和“漫天黑烟”未曾平息,更加和谐的自然山水以情人的姿态缠绵,这张专辑里,深情的讲述最终取代了壮怀激烈。苍茫的海湾倒映深邃的穹宇,“在黄昏融化了世界的色彩以前”,“我们的情绪达到至美的极限。” 天曾缺掉的角 无非此等神采 回归最初,第一次听到《大海》,不可否认,这首后来被打上商业化标签的曲子,却是我接触小宝最为开阔最为直接的一扇窗。从海边走过,阳光下晾晒出的斑驳光影折射纯真的面孔,于是想起玻璃瓶中游弋的金鱼,写在沙滩上一句一行的情诗被浪花抹去,灵魂与旋律邂逅于泛黄的胶片中,尘沙飞扬不见影踪。小宝曾在笔记里写道,“内湖、汐止、阳明山、淡水,北部有灵性的地方我都住过。”这让我在一段时间里,无比向往观音山和淡水河在《河》中交织出的境界,向往他笔下万千气象的出海口,“绿茸茸的草浪夹带四溢的原野纯香”。 与其把张雨生比作一意孤行的音乐侠客,不如说我更想将他看成九十年代华语乐坛纷纷扬扬的火树银花中,驻守“永公街”的老街长。他自嘲“并没有人生来想做另类音乐”,创作市场类同“游击战场”,没有完善组织的创作型音乐人想要在主流市场开辟一席之地,吸纳口味独特的听众,无异于漂鸟固执的追寻。自白里阐明——“他是文明社会的罪与罚”,“他不痴,也不是傻瓜”。或许是因为走得太快距离时代太远,列车最终与铁轨脱了节。或许又是因为太沉浸于当时当地,直到他沉睡过去很久,飘零的音符被不经意间的遐思唤醒,荡涤在歌声中的人们才骤然意识到炽热的生命里,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大雨。 二十七年已逝,不由珍惜起尚且留存下来的、旧时代的歌影画像。当墨迹未干的诗篇又铺陈眼前,满载思忆的呢喃中浮现梨山脚下飘渺的云烟。他是满山红叶里西风的话,是湖心深长的水草,一棵“不与命运追逐”的秋天的树。他是那个“长着长鼻子”的匹诺曹,是歌迷心中离家的游子,世人眼里一首未完待续的长诗。住在淡水沙仑的日子里,“左转是观音山,右转是海”——荒凉的历史滚滚入海,短暂的花期叫山风吹送,他曾写道,“时间过得很快,快得无法掌握它的脉动”。喜欢临海远眺、流连市井之中的,又是一个世俗的镜头无法捕捉到的张雨生。而那对深色镜框下点漆一般的双眼,常常因露齿微笑温和地闪烁起来。有些反叛,有些执着,有些绚烂,有些孤寂;踏着澎湖的大雨而来,又踏着梨山的骊歌而去。好似生命伊始那样仲夏的夜晚,雨霁初晴,苍空如洗,天幕遍染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