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的狂怒

伯恩斯坦:
勃拉姆斯最后一首交响曲的最后一个乐章的开始,是他交响生涯的一个辉煌时刻,好一个激情的狂怒,就在那八小节,好一个孤注一掷的怒火,在这最终乐章,最后的意指与声明,或是勃拉姆斯作品中,最恪守秩序与格式的。你能察觉到那震惊的吊诡:狂怒与格式在一身?但这吊诡精准地揭示了勃拉姆斯天性的二元性格,这里有一位作曲大师,制作一首又一首古典交响曲,坚定而绝断的古典主义者,正值古典主义被浪漫主义洪流冲洗净尽的十九世纪欧洲。在此世道,勃拉姆斯仍然坚定的一身旧式大衣,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古典传统坚持到最后,他的乐团一如六十年前贝多芬所用,他对奏鸣曲式的迷恋无法动摇,他的交响曲保持抽象,没有音乐以外的内容,没有后台音乐,没有特别敲击乐器,只有传统上的一对定音鼓。
他在避开什么?他只是与自己年代不符的古典主义者,曾经如是,残存于世,就如诋毁他的人所言?相反,准确来说恰恰是掉转头来,勃拉姆斯是真正浪漫主义者,把他的激情藏在古典的外衣。很明显他只是自我设限,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
返回我们之前提及的第四交响曲的终乐章,这非凡的乐章是十分古典的,甚至算是前古典的,在此勃拉姆斯借用了巴洛克曲式,那是帕萨卡里亚帕萨卡里亚的概念是,采用一个简单明确的音乐句子,然后不断重复,以新的变奏、旋律或和声,或所有手段,这种持续变化的念头,一直迷惑着勃拉姆斯,这可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找到,但从未如此严格执行。之后那一系列的八小节变奏,多得不能近录。勃拉姆斯对八小节句子作相同处理,确保变奏,以新的对位形式或音形装饰,或扩大成双倍慢速,走进大调然后返回小调,消退至瞬间的寂静或雅致,然后突然爆发新的怒火、新的怒气,也许这乐章最特别之处在于,是以E小调的忿怒与怒火完结,一如乐章开始。没有最后的安宁,没有以大调写成的光荣终结那时我们期待的。不,他最后的交响宣言,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首交响曲,是握紧拳头挥向天堂作挑战,听听结尾,那简单却令人不安的最后尾声。纯粹的忿怒,但以古典包装,何处是怒气,何处是限制?这个驰名,稳重的维也纳皇帝在发什么脾气?很多,他愤怒在反对自己的出生地汉堡,他再次错过当地爱乐乐团遴选指挥的机会,他很有意欲担任的。他愤怒在反对命运摧毁他敬爱的舒曼,年轻时的偶像,一种可能太简单的关系。以及反对他无法与女性欢愉,享受家庭乐与用友孩子的力量,他是多么的喜欢小朋友,很多令他愤怒的事情。很多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只能猜测,因此,我相信这带来限制的必要。
勃拉姆斯足够天才当上自己的心理医生,当然是无意识的他为自己建立了一支音乐卫兵,在那浪漫的混乱中。但他真正防卫的是他自己的激情,那些他自知凡冲突,那些威胁他要撕裂他的,所以他发明了那一重自我,就是当时社会与我们熟悉的那一个,这表现了令人惊讶的自制,自律与自限,拯救了他的生命,他的理智,他的天赋,创作音乐丰富与提升这个世界。
一位年轻的爱乐彭友,有一天和我说,“勃拉姆斯?我不太研究勃拉姆斯,他太讲究了。”我感到错愕,但我明白他的意思:“讲究”率确地照字面说,是他对形式地完美追求,每一首作品都是美妙地构成,来得浑然天成,毫不费劲的对位,转调与变化的自然。但是,在讲究之下:哦,什么急流,什么暴风,什么痛苦、希望、憧憬、报应的启示,全是我们人类所共有的以及互相了解,我们藉勃拉姆斯的音乐团结起来。我那年轻的朋友,他真的很年轻,终有一日会跟我们分享那些启示。但你,这幸运儿,就在此刻得到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