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于人群的主角和随处可见的易烊千玺
刘艳芬是一个令人好奇的角色。
对于我这样并非紧跟易烊千玺一言一行的听众,刘艳芬是一个相当勾人的标题。进入这张专辑时我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听起来略有土气的阴柔气息浓重的名字会成为易烊千玺专辑的概念。很显然,易烊千玺经过变声期后的声音很明显表示了演唱者并不是刘艳芬,或者说,很难将这位演唱者与这个名字联系起来,即使刘艳芬其人脱胎于易烊千玺。舞台剧式的interlude中不断地暗示某位女子是这场表演的主角;邀请歌者半个月的大哥称其“刘小姐”;但刘艳芬的角色却是“虚拟的观察者”--用唱片企划的话来说,“每一位听众都是刘艳芬”。
从听众的角度出发,这位主角不断地在前台与后台中穿梭。观众不仅在前台听到音乐,也在后台听到音乐--“五光十色”便是后台发生的故事--可听众并不左右“刘小姐”的行动;并不决定“刘小姐”的选择;并不思考“刘小姐”的所想。无法完全带入“刘小姐”视角便决定了听众自始至终只是故事的看客,也就导致了故事的narrative从来不是first-person limited,而是third-person omniscient。诚然,视听艺术只能构建视听感官的模拟,并不像文字艺术一般可以通过信息差使得观众了解某一部分而未知全貌,造成“成为”主角的错觉。可是易烊千玺选择了将这些歌曲构建在“你是刘艳芬”的概念上,并拒绝私人化表达,这就使得听众对故事的探索始终是外向型的--我们不需要了解刘艳芬这个人,我们在观看刘艳芬所见。这就造成自始至终听众都是故事的他者,不成为故事,不共情故事,更不要提这个故事实际上只是一晚驻唱的琐事。
这种由概念起始,由视角放大的割裂感延伸到了专辑的方方面面。刘艳芬的音乐表演是由一位男明星低沉沙哑的嗓音演绎、不少歌曲都是在打趣或描摹台下观众、故事的主要矛盾是老板与“刘小姐”的不对付。如此种种,都令观众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若站在台下,则成为被观察的对象。站在台上,听众又无法成为“刘小姐”本人。很显然,我们也无法成为老板这个已经有特定形象的角色。听众在这座歌舞城里始终处于无法落座的尴尬境地。易烊千玺邀请听众成为故事的一部分,却又斩断了一切听众成为故事的可能性,好像在说:“如果你不是给我供稿的粉丝,你就不配进入这个‘悬浮空间’。’” 可能易烊千玺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张看似极其包容的专辑,其实是带有极强的粉丝属性的。
视角的偏颇是这张专辑最大的缺点,它使这张专辑建立在一个失败的叙事上;但它并非唯一的缺点。
“歌曲与故事自然流淌”是专辑简介中的描述,我想一定程度上这也代表了这张专辑所追求的效果。不过成品所展现的,和这样的追求相距甚远。
“刘艳芬”是又一张重概念却轻逻辑的专辑。故事在这张专辑里并非自然流淌,而是以这场live show为主轴松散地连接在了一起。专辑的前两首歌其实充当了引子的功能。“九里庄”将听众引入“刘小姐”的日常生活,而“你好,我是___”则讲述了“刘小姐”的心理状态。且不说用两首歌两个interlude做intro对于一张15 tracks total, 42 minutes runtime的专辑是否合理,这两首歌与专辑的另一核心概念,“避免过于私人化的表达”是完全冲突的。“刘艳芬”也好,“刘小姐”也好,并不因为她存在的虚构,自我审视的主题就不私人。这种审视既可以是“刘”对自己的审视,她的喜怒哀乐;也可以是对将她派生的个体的审视,也就是对易烊千玺本人的审视。无论哪一种,都不可避免的“私人”,却又追求着“避免私人”。这就造成了思考并不深邃,自省并不彻底,表达并不完整--“刘艳芬”这个角色并不真实。尤其是在耗费了专辑1/5的runtime后,这个开场不论怎么看都并不是高明的设计。
放弃私人化表达意味着歌曲要从普世价值出发,写大众的故事。这个大众可以写意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也可以抽出个体的故事工笔细描。刘艳芬显然是选择了后者,她选择了观察台下的看客们。“冷屁股”,“霓裳”,“彳亍”和“她等在午夜前”皆是因为台下观众产生的思考。这些思考都是来自于“表演者瞥见”的观众行为,是在特定刺激下的产物。在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我看到,我联想,我胡思乱想。因此,这四首歌最需要的便是深邃的思考,否则便会像“白马王子找到我”的百日发梦一般毫无价值--仅仅是“乱想”。很可惜,这几首歌都没有做到发掘各自的主题。
“冷屁股”描述的“舔狗故事”将视角假设在“被舔”的一方,却始终无法提供任何鲜明的态度--被舔的人喜欢或是不喜欢。可能是由于建立在观察者的视角上,只能描述所见,所以不能武断地“做出评价”。这样一来,主题的发展只能停留在“描写”,从而欠缺深度。“她等在午夜前”共享了“冷屁股”的视角问题:由于建构在对“观众”的观察上,且被观察的对象仅有一位,场景更加的乏味了。唐恬的解决方式是:“脑补”。通过“脑补‘她’的故事”,补充缺乏的故事性,再经由这个故事性对“她”产生怜惜--也就是表演者不经过任何了解即对对方做出各种判断,“以貌取人”。两首歌不仅都没有深挖这两组被提取的“样本观众”的故事,更是极其高傲地对某几类人群进行着unsolicited pity。“刘小姐”其人,以我的眼光看,貌似并非是一位多友善的人。而“霓裳”和“彳亍”皆是由观众推及“刘小姐”其身--再次与“避免过于私人化”冲突。“刘小姐”对伪装和爱情的观点无不是遭人写尽的陈词滥调,“如果真褪去了霓裳,心底是否足够坦荡”的清高和“不如轻装孤身向晴天许愿”的痛感甚至有无病呻吟之嫌。几首歌皆是只刮皮肉的瘙痒,并未有刮骨疗毒的勇气。
专辑中的第三类歌曲是纯粹的场景描写:“五光十色”描写“刘小姐”与“大哥”的猫鼠游戏,“白日猫”描写“刘小姐”与老板的争锋相对,“同乘”描写“刘小姐”的下班回家路。前两首歌陷入了一种无主题、无意义、纯粹sonic pleasure的虚无状态。建立在虚构故事上的虚构情景工具,毫无任何值得解读的部分。而“同乘”则是用心颇有几分真诚的fan service。与专辑简介的“快乐悲伤同乘”不同,这首歌实则是偶像对粉丝的“荣辱与共”之许诺。恕我直言,一般听众无福消耗。
当这些歌曲被interlude松散地联系在一起,能够贯穿的逻辑只有时间,而时间本身就是连接一个个琐事的桥梁,这使得这张专辑并不像一个深思熟虑的结果,反而更像是一场brainstorm后再也没有revisit的故事大纲。这并不是完成的作品该有的样子。
文本上的空洞对音乐本身的打击是致命的。且不论2023年的歌舞厅是否还会演唱jazz偏向的歌曲(请注意,专辑概念中说的是歌舞厅而非清吧或爵士酒吧),专辑整体氛围在火星电台的操持下和封面的清冷疏离基本保持一致的情况下,故事的plot无处不存在着各种各样的aggressor。老板是毫不讲理的,stalker是长期跟踪的,工作是令人劳累的,演出效果是不理想的,心理状态是难以积极的...这样的主题用南美音乐呈现,抑或是R&B呈现,不论怎么看都是毫无道理的。每当音乐成为墙纸令我放松,一定会有某位aggressor出现在interlude中令我彻底出戏。这种窒息一直延续到了专辑末尾的公交车售票员身上。在这个世界里,刘艳芬被各种浮躁的人包围,而她本身也是浮躁的。刘艳芬的故事并不友好,她的生活处处的窒息会使人从音乐中剥离出来,并长时间地不舒服。
火星电台的制作思路也是难以经得起推敲的。虽然保持了一贯的克制和技术上的优秀,制作一张以现场表演为概念的专辑时,每个声音都需要那么地“干净”吗?专辑各处穿插的ambience recording听起来都像从极其昂贵的麦克风中收来的,对于一张如此“疏离”且“朦胧”的专辑,这样合适吗?堆砌的元素中找不到任何一种能够代表刘艳芬,更像是从laufey、裘德、窦靖童的专辑里淘来的亮粉。这里一勺,那里一勺,不过是已经被玩坏的陈词滥调。Employ普通华语听众不熟悉的老风格,远风格并不是制作的捷径,这只会使程式化制作的“稳”看起来更像是做不出的“烦”。
songwriting的问题不仅仅在于逻辑联系,更在于毫无价值的旋律写作。刘艳芬中的所有旋律都没有跳出华语流行音乐二十年来的公式。“听了上句就能猜下句”。这更像是在已有领地上空的盘旋,秀肌肉式的资源展示。
这是一张处处想让你当主角,却处处都是易烊千玺的专辑。不深入思索仿佛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不做观点输出都已经如此高傲,又如何让人共情呢?偶像工业里,粉丝从不是主角,听众就更不是了。可骗骗自己就能得到的快乐,不是很便宜吗?
当然,易烊千玺也不需要在意这些。作为影帝,作为顶流的他需要为粉丝产出一些什么,而粉丝也需要有足够的谈资。这么一张看似文艺的专辑,对于已经渐渐淡出音乐圈的他,他从未成为过音乐人的嗓子,和爱他的粉丝们,都已经是一场合格的狂欢。而华语音乐,谁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