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必须性感
公元一九九六年。香港。彼时王相公已基本拨乱反正坐稳江山，相继推出了几张叫好又叫座的国语、粤语及翻唱大碟，功成名就紫衣加身遂玩心大发由着性子唱游了出《浮躁》，此碟王相公个人主动权与参与度最高且最为衷爱，凭着天后非凡的号召和影响力，卖得很烂。同年，年青、先锋而莽撞的莫文蔚奉送了迷幻妩媚充满挑逗感的《全身》，封面上是她趴在暗屋沙发上全裸的修长的胴体，此一招果然够尖锐犀利迅速俘获满城饥渴及寻衅的眼光，可惜话题与争议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人们只凑热闹欣赏够了那具性感撩人的裸体，销量更惨。
梵高们的悲惨境遇再涉及感同身受使我对不讨好当代的作品溢满了无上的好感及热情。当然市场反响差也不尽然是遗珠之憾——某类奇葩片和神曲口碑烂实至名归——可若是呼风唤雨腕儿级大咖的败走之作，因一贯精良的幕后团队及高水准保障，品质问题出现的概率基本排除，最可能的便是风格或主题的过分超前了。
作为早年试水之作的《全身》首战蹉跎败绩凄惨，浑身解数全力以赴的莫文蔚小姐冷水浇头元气大伤从此痛失香港转战台湾。金子定必发亮，莫小姐唱着游离淡然的都市情歌在台湾大放异彩，浓郁的李宗盛、伍佰、李焯雄、姚谦等宝岛世情，搞得我一度以为Karen是台湾人，话说她国语咬字也太清晰标准了吧？
毋须隐瞒，我原本并不十分待见莫文蔚，那把嘤嘤嗡嗡弱不禁风的小细嗓小转音讲真我难习惯，只反复存档听《爱》《爱情》等无炫技的传统情歌，新歌仅听过林夕写的《完美孤独》，连《阴天》也是后知后觉的第N耳好歌。《全身》是转折点，此后我陆续提着胃口听了好些Karen的新老金曲，对其印象大为改观肃然折服并死心塌地拜倒其石榴裙下。尽管莫小姐创作力发育迟缓，但敢为天下先勇不可当，无论李宗盛、伍佰、刘以达等歌坛宗师怎样剑走偏锋，莫小姐从来迎面接招不躲闪。某刻我阴暗揣度道那些音乐大师们对莫文蔚的偏爱或许出自延续理想的补偿心理，他们把自个儿心心恋恋却又不敢贸然涉足的音乐冒险转嫁到年轻气盛的Karen身上，也只Karen够胆无惧。当然也许我小人之心，那些音乐大师们兴许正是参悟着莫小姐的气质量身打造，或者莫小姐求新求变一切全是她本人意志也讲不准，现实是，莫小姐的确尝试了迷幻、电子、摇滚、爵士、民谣等多种非主流另类曲风，虽然我最爱王菲同时我不得不说，身为一线流行的商业歌手，莫文蔚在音乐的实验性上比起王菲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果然又是香港气色的妖娆与惊世骇俗，幸而她敢，也未走火入魔。
李宗盛把莫文蔚定位在俯瞰爱情来去寂寞而淡泊的《十二楼》，其时他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伍佰怎么看都是个姿色庸常的大叔，但他把莫文蔚置身于鼓噪聒耳的《一朵金花》并反复强调，他就是希望莫文蔚再闹一些、再疯一些。当然无论《十二楼的莫文蔚》还是《一朵金花》都未能傲视群雄，但战绩较之《全身》已然差强人意大有起色。平心而论，《一朵金花》其实才是最难消化的作品，我承认它立意新巧可我也坦白每听一次我病恹恹的双耳便爆一次，《全身》相比之下简直像收敛静默的梦呓，我个人认为整体考量它甚至比《十二楼的莫文蔚》更精良更完整当然也更悦耳，好吧我只能再次仰天长叹它的被埋没以及生不逢时。
那么莫文蔚的气质是？——如上，音乐人们看到的是若隐若现的迷幻、横冲直撞的摇滚或刚柔并济的电子乐；而在词人眼中，她则是“流动的蔚蓝”、“寂寞的香气”、“吉卜赛之心”……那晚我沮丧低落濒临失眠，茫然想起兀自摇曳的莫文蔚以及被这些男人润色的莫文蔚，脑海中猛然跃出我弃之不用蒙尘已久的四粒字：支离破碎。支离破碎是令我难以抗拒的气质，艳丽而冷冽，性感又疏离，欲望与超脱的缠斗。命运坎坷的人才能发散或嗅出支离破碎，即使空灵飘渺如王菲也不具备。莫文蔚是幸运的，我不曾听闻她哪桩乖蹇的悲情故事，但她纤细的身材与气若游丝的声线使她流露出近乎与生俱来的支离破碎感。支离破碎非常迷人，比如舒淇。
言归正传。《全身》由刘以达和郭启华联袂玩转的《飞人生活》三部曲连缀而成，遥相呼应营造出意识流的飞行旅程，十分贴合整张专辑的迷幻曲风。而在横向的比较中，当今香港词坛三位元老级领军人物均有参与：黄伟文鬼马搞怪，交出一首《情人看剑》，讲的是“刀光剑影的爱，攻心的比赛，魔鬼怪胎，相克却很相爱”；林夕献词两首，自然主打爱情牌，“不想等大半生，假使有人，便发生”的《色情男女》（间奏的男声呻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吧活该被和谐）以及《浮砂》里“沉没越妄想挣扎，呼吸越重，放手，沉溺，埋葬”解脱与沦陷绞绕的自我情战，很林夕；周耀辉贡献最多，先是与李宗盛开篇《潮湿》，词湿，曲阔，鲜见的摇滚情歌，利落与劲道直追王相公，再是《爱丽丝永远住在这里》，情来人往满目琳琅，不由使我想起林夕赠给王菲的《梦游》，当然爱丽丝鼎鼎大名的梦游在莫文蔚空幻嗓音的演绎下毫不逊色，周最后一首词是《比夜更黑》，迷情孽缘，在他笔下却见“豺狼和月，趁黑出没”、“蛇虫和梦，暗中出发”，依稀可见周耀辉擅用意象和譬喻的特质。
另外，《我不需要怜悯》《老地方》《谁和谁》《未了情》《到了晚上》及《怎么了》（《浮砂》国语版， 不出例外不及粤语版出彩，嘻嘻也可见当时莫小姐略显生涩蹩脚的国语发音），恋情冷热记忆今昔各面向，失眠与游荡，春夏之交的夜晚气息，Karen诠释得轻盈而不轻佻，流转婉媚且不乏灵气。值得一提的是《未了情》，套用的是经典无比的《天涯歌女》的老调子，粤语雅致缱绻古风习习，超越虽谈不上，也还耳目一新别开生面。尽管这几支歌填词人比不得黄、林、周显赫，精到及腕力稍欠，在情歌泛滥的流行音乐市场倒也算巧妙，且就我的粗浅了解，其中何秀萍、冯正等至今依然活跃在香港词坛，实力可证。金句如下：“应知我是成人，谎话我没快感”、“神魂游荡回味那天，贴近对方，和恨对方”、“流连常踏旧地渐是习惯，消磨睡不着夜晚” 、“谁心不多，谁不啰嗦，谁想拉拖，这么，谁都懂呵，不可，如此粗疏来高歌，说很爱我”。
一句话，《全身》着实是一张大师云集名家荟萃的上乘之作，天上人间或癫或仙，颓然而斑驳，Karen不负众望，妥善权衡了词曲演进间的起承转合，非常纤弱，非常老练，非常性感，非常庄严。力荐。据说莫文蔚十几年后仍对自己当年全裸封面的主见和胆识自豪不已，出人头地所以理直气壮。只是，如果时光逆转历史重演，意气风发的小莫文蔚一脱成名一炮而红，或相反，台湾市场也壁垒重重久攻不下，又会怎样？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