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青、海朋森、杨德昌的综合体乐队
首先,当代电影大师是支冷暴力乐队,这个乐队似乎对当代生活有着强烈的不信任,努力与主流价值保持距离感,但他们并不是朋克的行动者,急于建设一条新的理想路径,而是要将当代生活的所有滤镜打破,退至简单透明的心理秩序。他们的音乐也同样拒绝当代性,常常只有简单原始的动机,不做额外的延展和装饰,没有炫技的地方,只为表达服务。
严格来说,当代电影大师并不以音乐见长,乐迷更喜欢的是他们表达的态度,但他们音乐里呈现的是一种无差别讨论,乐迷同样是他们质疑的对象。或许乐迷主动略去了这一层,才做到心无旁骛地欣赏,无视对自身的调侃。乐迷沉醉于主唱洗脑式的旋律重复时,大概不会注意这些律动鲜明的唱段都很像经典摇滚里吉他riff,因为这个乐队真正的志趣在于解构明星化的摇滚乐,粉丝是摇滚乐的一部分。
在《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被宠坏的摇滚明星》、《你大概能看到那画面从你的电视机》这样的歌里,能明显看出他们的反摇滚叙事立场,对模式化生活彻底的鄙视,像一种广义上的流行文化价值判定,当下无数乐队和明星都可以在这些歌里对号入座。但难得的一点,他们作为反摇滚者,反得非常单纯,没有开宗立派的心思,他们做乐队,只因为乐队这种形式对于表达来说最为高效,与诗人乌青的写诗逻辑一致。当你能感受到诗,语言便不是障碍,当你能感受到摇滚乐,乐队便不是路径。
他们在采访里提到乐队名字的来源,主唱在诚品书店看到的一本特刊名叫《当代电影大师》,觉得好玩,便拿来作了乐队的名字。这个动作看似很符合乐队的戏谑本性,但背后不乏认真。他们音乐里的表达,几乎延续台湾电影新浪潮最初的社会着眼点。如果必须举例说明,当代电影大师关注的点,很像已故导演杨德昌电影里的讨论,电影《恐怖分子》《海滩的一天》的论题,在他们的唱片里不乏体现。
这不是以行业地位和荣誉进行的比对,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接续。音乐与电影不同,叙事功能有限,且即便是概念专辑,也无法做到电影般的直接立体。当代电影大师是将台湾新浪潮电影的着眼点,进行了概括式的表达,当过去的问题卷土重来之时,过去的答案或许依旧有效,只是形式上需要变体,所以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选择摇滚乐作为台湾电影新浪潮电影的另类门徒,这也是他们在所有台湾新乐队中,气质最为独特的原因,他们是年轻的老派人,或者是更年轻的年轻人,总之,不在此刻。
台湾电影新浪潮与文学息息相关,当代电影大师同样有非常好的文学直觉,但他们并没有采用文学叙述,而是将文学作为凭借,用借喻、征引等方式再次介入当下。后朋克的解构趣味,在这个乐队身上极致体现。
他们有一种反向的文本追求特质。代表作《我要杀光浪漫杀死诗》里,极其成功地模糊诗与歌词的边界。这是很多内地音乐人没有做到的,比如舌头的吴吞,他的歌词常被拿出以诗来讨论,他似乎也在用力地达成这种效果,但他写的不是诗,作为歌词也很一般,因为大量排比缺少意向和逻辑的递进,略显单薄。当代电影大师显然没有这个困扰,不仅完成了语感上的建立,同时又在推翻这种语感。别人追求同一个文本又是歌词又是诗的时候,当代电影大师像诗人乌青一样,把诗写到透明。
对一个后朋克乐队来说,藏锋敛态的同时,又能做到立场和表述清晰,需要很强的文学修养与个性。这点上确实很像影响他们的乐队PK14。但除此之外,除了某些母题和唱法上的相近,再无清晰的相似处,如果必须有个后朋克参照,他们更像海朋森。
当代电影大师承袭的新浪潮精神,是对当下的怀疑;同样,海朋森聚焦历史事件,也是对当下的反应,海朋森本质上是一种浪漫化的政治惊悚,用政治元素完成流行输出的一部分,这点与当代电影大师对文学的征用方式如出一辙,因此锋利的部分也相似。
很多时候,海朋森文本里的历史感非常模糊,真正清晰表达的是私人情绪,虚实的交互让海朋森音乐有强烈的现实荒诞,海朋森真正的魅力恰恰是他们模糊的部分,表达不清的,立场暧昧的历史,只不过是无数私人情绪的遗产,他们添加上自己的情绪,让时代更加混沌。当代电影大师也是用清晰的个人情绪,证明时代的混沌。
两个乐队更相似得是外界的误解,人们常觉得海朋森在影射历史,当代电影大师在阴阳当下,事实上,这俩个乐队并不擅长拐弯抹角。他们的隐晦和戏谑都直截了当,所谓的弦外之音,都是情绪共鸣后的回响。两个乐队的区别在于,海朋森更有荒诞感,当代电影大师更有幽默感。
最后概括一下,当代电影大师的表达核心很像杨德昌;表达方法很像诗人乌青;表达效果很像海朋森,但这些‘像’并非形式上的模仿,而是内在的同构,这个乐队是摇滚乐里真正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