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码头》与非洲未来主义
“我们把黑人放在没人想到他们会去的地方,比如白宫。我想,另一个你不会想到黑人会出现的地方是外太空。”主唱 George Clinton 在聊起 Parliament 1975 年的作品 Mothership Connection 的创作动机时提到。
冷战背景下的美苏太空竞赛对 WASP 来说意味着所谓“文明的进步/探索”,但对美国黑人而言,他们能想到的或许正是专辑封面中的“皮条客太空母舰”——一种戏谑的逃离。
马丁路德金被枪杀使得民权运动进入尾声之后,1969年,非裔美国人在面对没有得到显著改善的现实生活的同时,在电视上看到阿姆斯特朗登月。如果他们心中没有为此感到作为美国人的自豪感,那么“进入太空”这件事背后展现的或许是一种巨大落差带来的讽刺。
再加上 Minimoog 等模拟合成器/电子键盘在七十年代初开始出现,George Clinton 使用这类乐器代表的“新潮之声”来搭配专辑中创造的夸张新颖意向,Afrofuturism 就在这样一种情感结构中形成。
这个七十年代的作品在我们现在看来已经是一种怀旧和回潮,但对当时的美国黑人来说,这种融入放客音乐的全新声音/意象代表着未来-未曾抵达之地,是他们逃脱现实世界结构性歧视的寄托。而当我们将太空、未来、航母这些意象与街头、现实生活、贫民窟相关联起来时,我们就可以理解 P-Funk 风格中所包含的迷幻、狂躁、古怪等关键词。未来作为一种想象是从现实生活的残酷延伸出来的。
而这和五条人的《在码头》有什么关系?
我当然不是说五条人也是 Afrofuturism,但这背后显然有一些共通之处。且看阿茂在“大时代歌厅”广州演唱会上的精彩演绎。
我无意在这里去讨论这场划时代现场的舞台设计,亦或是歌曲以及专辑与韩东/八十年代诗歌的互文。让我们专注于这首歌的这场表演:背景视觉已经表达得很清晰,歌曲所说的码头属于九十/零零年代的珠江(虽然它仍然可以和当下联系起来)。
码头可以同时意味着疍家人的棚屋和通向国际贸易的航道,它是五条人在这首歌里的一个起点。与此同时,视觉里的农田、新建小区、烂尾楼、传统民居在蒙太奇中川流熙攘......尽管码头代表的“航行”含义是歌中的着力点,但搭配上视觉中出现的意象,这样揉成的大杂烩指向的是歌曲本身表现的一种急迫、有时无法控制的节奏。拥有这个节奏的是彼时彼地荒芜却又疯长的自由生产、贸易与市场。自由这个词意味着很多,例如民间、垃圾、走私、噪音,亦或是歌词所提到的:
共享单车堆积成山 跟那些蝗虫一模一样 农田荒芜,野草疯长 他们在码头搭棚住了很多年
五条人在作品里所描绘的是一种初生的、蛮荒的、一切(尚)未(到)来的资本主义景观。请想象县城中街头的叫卖声、三轮车的尘土与噪音、街道上的生活商品垃圾。在九十年代/零零年代,这样的景象想必也可以直接在广州这样的大城市见到。在这样一种希望和失落同时产生的发展景观下,当目标的距离和当下的高度同时出现时,便会抵达一种困惑。而又一次,当类似“进入太空”这种与每个普通人没有直接关联的遥远事物通过媒介抵达现实生活时,困惑则会加剧,陷入混乱:
电视机在棚里嘶嘶沙沙 国际新闻报道宇宙飞船 以色列叙利亚巴勒斯坦 广告之后我们再见 突然袭来一阵阵空虚
需要强调的是,这不是一种(在我们当下的主流学界所常常讨论的,也更与 Parliament 当时的环境类似的)晚期资本主义全景图,亦或是 Mark Fisher 所提出的 Capitalist Realism。中国南方不是欧洲或美国(五条人与南方的关系,参考这篇),你不会在任何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听到五条人的声音。然而,与 Afrofuturism 语境下的美国黑人面对 George Clinton 创造出的“皮条客太空母舰”一样,南洋人/中国南方人在五条人的歌曲中获得了一艘逃离至彼岸的渡轮:
也许所有的人都应该跳上那艘渡轮一走了之 消失在那暮色里面 结果正如你看到的一样
在现场,我们看到的则是阿茂陷入疯狂的即兴。
从艺术表达来说,五条人并不“未来”,他们没有刻意使用新奇的音色,文本层面上的意象本身也极为在地(这样一种涉及身份认同等问题的在地性不是本文重点,还是参考这篇)。相比起来,《三峡好人》中飞起来的三峡移民纪念塔-烂尾楼反倒是在表达上颇有类似的 Futurism 质感。
阿茂最后的人声表演还容易让人想起万青《河北墨麒麟》末尾的小河。然而,当小河“长啸”时,歌曲在构造的是一种朝向现在、强调即时同时具有历史纵深感的解决。这和码头渡轮-太空母舰所指向的“逃离”恰恰相反。这样一种南北比较本身也颇具玩味,毕竟对于南洋人来说,仍有海作为出口,但北方人并没有这个选择。更何况,渡轮-码头这个意象还有着区别于所有上述比较对象的引申义,即在上文讨论过的贸易。
五条人的现实主义是一种“三轮车扬路灰“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这样一种现实主义的语言尽管没有“太空”一词,却也与 Afrofuturism 感受着语境类似的荒诞。这么说来,《塑料花》和它的 MV 反而比这首歌更鲜明地体现了这种荒诞。所以,如果我们一定要把《在码头》作为核心来分析的话,不妨说它的核心在于“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