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两宽,过期朋友
从没写过什么“阅读预警”,但由衷希望不该看的人不要看,如果不小心点进来请赶紧关了。我不想伤害别人,只是听歌有所感。
今年大概是我对友谊感悟最深的一年,做出了并不轻松的决定:和两个朋友明明白白断交,在心里默默疏远了另一位。原因很简单,道不同不为谋。
为什么是今年呢?因为赋闲了好几个月,有充足的时间和自己相处、对话,独自思考,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走什么样的路,以及想和什么样的人交往。
在成为女性主义者之后的几年里,我生出某种天真盲目的热情,希望结交更多女性,希望我们能够彼此支持、帮助,打造一个女性共同体。我因此认识了更多年轻女孩,感到她们比我年轻时更清醒、更有智慧、更懂得维护自己的利益。其中一位年轻女孩跟我成了不错的朋友,我们都关心女性,都有写小说的梦。我想我们都曾以为我们会一起走很远,做很久的朋友。事与愿违,这段友谊仅仅维持了一年。
她是我所有朋友里最富激情的一位,会在深夜喝醉酒给我发语音消息(其实我反感任何人醉醺醺地跟我说话),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其间掺杂着眼泪和酒嗝。在我仍旧和男人恋爱的时日里,也不曾收到过那样亲热甜蜜甚至令人脸红心跳的话。那一刻,她的真诚毋庸置疑。不过酒醒之后,她还是那个被时代深深影响和塑造的人。
我们的友谊是从何时出现裂缝的呢?想到很多细节。比如她曾当着我的面,脸不红心不跳地跟人撒谎,并洋洋自得于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比如我亲眼看到她和某位初次见面的人追忆往昔、涕泪交流,当时我仿佛在观看一场夸张的表演,它超出了我既往的经验,除了影视剧,现实生活里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比如她一边说自己不在乎穿着打扮,一边看不起某个不够现代化的城市,好像一边高喊着理想,一边脚不停歇地捞钱,其间的分裂令人诧异。更多涉及隐私的细节不便提及。
我曾诚恳而小心地提出过一些质疑,未料她反应激烈,认为我羞辱了她。我当即道歉,因为我并不想伤害她的感情。我意识到,她不愿面对我的质疑,也不可能检视自己的言语行为。过了很久,某个深夜她发了数条微信给我,说很珍惜和我的友谊,不想放弃这段关系。话语热烈真挚得要灼伤人,但是,她对我的疑惑却避而不谈。我明白自己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解答,我们的关系也无从继续。
唐诺在《求剑》里提到日本的搞笑艺人有吉弘行,说有吉做节目的秘诀在于真实以对,不真诚的人在他面前会原形毕露,败下阵来。我最看重的品质之一是真诚,如果朋友之间无法做到坦诚相对,对彼此的缺点视而不见,只是你好我好一切都好,那不如直接去网上购买夸夸服务。
勿以恶小而为之。为了获得眼见的利益,是否可以放弃一些原则呢?为了达成一个美好的目标,是否可以小小地不择手段呢?习惯了戴着面具生活,习惯了弄虚作假,那么纵使有真诚的愿望,久而久之,知与行也会南辕北辙。
活到四十岁,我不能说自己从未虚与委蛇过,但多数时候我不会做违心的事,不会扭曲自己以获取某样东西。只要能吃饱穿暖有地方住,我就不打算赚更多钱,因为那意味着要出让更多自由乃至尊严。一个人想要独善其身就要花去很大精力,怎么可能跟时代抢夺另一个人呢?无论对方是朋友、伴侣还是亲人。
另一位让我默默远离的朋友,我们也有同样的爱好与志趣。让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是我发现她始终不愿真的长大,始终需要别人围着她打转。我们相识时她年纪还小,有种种任性的、孩子气的作为,但朋友们都在默默地包容她。大家都觉得她有过人的才华,没有坏心眼,只是还没长大而已。好些年过去了,她的才华依旧,个性也依旧——唯我独尊,不关心别人的感受和需求,时时处处以自己为先,如此发展下去大概就是独裁暴君,像是女版乔布斯,细思极恐。从前我把她看作是某种天才——天才嘛,我等凡人应该多加包容才对。而今我觉得不管是天才还是庸才,首先都得做个人,即便天赋异禀,也不该自私自利。友情不似爱情那样专横跋扈、令人头昏,彼此尊重、平等相待是友情建立的必要条件。
最后一位的情况有点特殊,她是我首次突破同温层结交的亲密朋友。我对朋友向来真诚,但我的交友标准颇为严格,很少和出版圈子之外的人成为要好朋友,为数不多的几位好朋友都是工作后认识的。这或许源于职业的特殊性,做编辑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情怀(当然嘴上高歌理想、实则肮脏龌龊的男老板们除外),而且女性居多。她们的业务水平、人格心性都与我相近,注重精神生活,都没赚到什么大钱——此处必须安利我们的老前辈戴安娜·阿西尔女士,推荐她回忆出版生涯的《未经删节》,编辑朋友一定会感同身受!
这个女孩子命运坎坷,我们通常能想象到的女性独有的悲惨经历都曾发生在她身上。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算是刚刚走出泥潭,腿脚上还挂着烂泥巴。可她身上的复原能力让我有些吃惊和佩服,因为我设想自己处在她的境地,怕是很难有继续活着的渴望。她有种孩子般的真诚单纯,让人忍不住同情她,帮助她摆脱过去的阴影。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也低估了父权制家庭对她的毒害之大之深,她的思维和行为无一不受到过往经历的渗透影响。跟一个人相处毕竟不是观看影视剧,你需要付出精力和时间,投入感情。虽然理智上可以理解她某些幼稚荒唐的行为举止,但每次看到她内心都难免产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想法。有些对我而言轻而易举的事于她却是千斤重担,她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令人无奈。久而久之,我的耐心和善意渐渐消磨殆尽,疲惫不堪,心中既有无法帮助她的遗憾愧疚,也有“凭啥我要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一个成年人”的诧异烦躁。很遗憾,结局是我们相互拉黑,且无法避免地口出恶言彼此伤害。
这个女生让我深深地体会到圈层差异。我和老朋友们多为城市里长大的独生女,比较顺利地读书升学,在文化行业里寻得一份自己比较喜欢和擅长的工作。我们当然多多少少经历过东亚女性的普遍困境,但比起那些深受重男轻女家庭荼毒的女性而言,我们无疑非常幸运:父母往往是我们坚实的后盾,而不是索要钱财、情绪甚至生命的吸血鬼;我们很少会被男友、丈夫剥削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地步;我们可以比较自信无畏地活着,不会三天两头质疑自己的存在,觉得自己啥都不配,陷入自怨自艾的缺爱症循环里。
倘若想要和这种自小被父权伤害的女性做亲密的朋友,就要做好被间接剥削、伤害的准备——世上没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过往必然在人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你可能得做她们的心理医生甚至再生父母。此等堪比救人性命的重任绝非常人能够承担,或许只有高额付费的专业人士或虚空中的伟大神灵才有可能担此重任。我很明白自己无法为任何人自我牺牲,也没有义务为某个父权家庭制造的受害者买单。
当然犹豫过,心有不舍。朋友无论相交多久,都或多或少地参与过你的生命,甚至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但是没有办法,当你决定要做某种人,必定要做出选择,付出代价。没有既要又要的好事。
不知梦老师作词时心里想着哪些老朋友,在他选择自己的路并一去无回时,想必也清楚即将付出的代价,包括故交的离弃背叛。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都要养家供楼——这种说辞笑笑就好,不必当真。养家供楼的另一个说法就是贪恋名利,舍不得早已超越普通人几百倍的优裕生活。
遭遇抉择的时刻最能凸显心志。看看留在身边的三两挚友,都是能抵御诱惑的固穷之人,都有利他之心,都有精神追求。再说了,即使没有一个朋友,自己认定了的路也会走到底。
开心的是,认识多年的两位老友在我还算成功的安利下真正变成了唐诺的书迷。期待我们能一起走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