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 | 存在于宇宙独立气泡中的音乐
青叶市子 (Ichiko Aoba) 是公认的当代民谣（Contemporary Folk）先驱，在这十年（2010年代）的后半段里，她 2013 年的作品「0」收获了各种各样网络荣誉和赞美论调。令人震惊的是，虽然类似于"十年最佳"这样的标签们对某些专辑（如《Carrie and Lowell》、《Public Strain》，甚至《Pamyu Pamyu Revolution》）的简介大有裨益，但它们对于形容《0》都有着一种奇怪的肤浅。事实上，这张专辑与其说是主动抵制标签和权宜性描述，不如说是对这些描述漠不关心。当然，我们可以用各种方式对这张专辑进行归类，但可以说没有一种方式是有价值的。这让我的写作任务变得有些复杂，也让不熟悉情况的读者感到困惑，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青叶市子是一位具有实验倾向的民谣唱作人，且人们往往认为她的音乐优美而富有创新精神——要重申这一点很容易做到，但这并不能像（形容） 2013 年的大森靖子那样给人留下特别准确的印象（如果把这些形容词换成 "原始和宣泄"的话）。对歌曲本身进行解构也没有多大帮助，尽管这并不难做到：《Mars 2027》中有一个冒险的（和声）进行沸腾后进入一片荒凉的领地，《いりぐちでぐち》将其反转为脆弱和稀疏的事物，在《機械仕掛乃宇宙》之前，《うたのけはい》作为一个简短、振奋人心的 调色板清洁剂（palette cleanser）填补了这一空白，而《機械仕掛乃宇宙》则呈现出一种迷宫般潮起潮落的紧张局势，预示着甚至超出其自身 12 分半钟歌曲长度的规模。等等
也许这看起来耐人寻味，但这只是对它真实形态极其粗糙的表述。部分原因在于「0」的乐器使用如此极简（minimal）——这意味着它的实质非常明显。在这张专辑中，你能听到的只有市子的声音、她的古典吉他和偶尔的氛围现场录音 (ambient field recording)。这张专辑没有明显的叠音（overdub），也绝对没有分层 (layer)，所以当有任何声音出现时，只要仔细聆听就会立刻察觉。对这张唱片进行总结就像在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而没有触及唱片的本质，也忽略了唱片一开始就吸引人的地方：一种绝对令人着迷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过于微妙和难以捉摸，无法用粗俗的语言来概括。
幸运的是，我有一件轶事（作为总结的）替代品。在一次地下室演出中，我有幸第一次欣赏到了这张专辑的一半左右，演出时市子的凳子旁边只有一个有点太亮的裸灯泡。全场观众席地而坐，鸦雀无声；市子在歌曲间隙很少说话，她对我们的存在绝非无动于衷，但她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仿佛置身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她在日本乡村一块大岩石顶上表演的视频......），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们也可以（沉浸其中）。她的表演简洁迷人，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每当有人喝了一口饮料，我们都会立刻意识到大家的注意力都有所下降。在《機械仕掛乃宇宙》开始的时候，我意识到我需要上厕所，但我决定在下一首歌开始之前留在原地（我不知道那会是多久），我想不起来还有比这更吸引人的膀胱税了。听起来很蠢，但这就是音乐，它让世界和其中的一切（尤其是你）飘出城外进入它自己的轨道，而这正是「0」和青叶市子如此特别、如此令人受益的核心所在。
这种迷醉感来自于市子的音乐是如何类似于其私人现实，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我们认为熟悉的事物进行了极具吸引力的重塑。她将最简单的和弦和歌曲结构转化为催眠般的遐想，以至于听起来好像它们永远不可能存在于其他地方，即使它们从技术上看并不代表特别开创性的领域。以开场曲《いきのこり●ぼくら》和结尾曲《はるなつあきふゆ》为例：如果换成其他艺术家，这些曲目可能分别是模板化的咖啡厅民谣或令人瞌睡的芭乐，但在青叶手中，它们却显得新颖而原生态，仿佛那些旋律和和弦在她弹奏之前从未被触动过一样。我不是民谣的忠实拥趸，但根据我的经验，伟大的民谣艺术家与普通艺术家的区别在于，他们有能力将最平淡无奇的音乐转化为引人入胜的作品，而市子正是最好的案例。
青叶市子之所以如此出众，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品质，但这种说法对其实验性的一面并不公平。「0」经常险入冒险性的领域，令人信服地挑战了人们对创作型歌手的一般期望。虽然这些作品中的大部分创意都来自已有的音乐传统，但她将这些创意编排成不可预知的结构，向广阔的复杂性开放的同时又不会让人觉得她咬得太紧。《Mars 2027》和《機械仕掛乃宇宙》两首歌曲都在曲折的结构中循环往复，最终达到张力峰值，但至关重要的是，市子从未让这些歌曲爆发出几乎任何其他艺术家都会追求的高潮。相反，她将自己刚刚编织好的东西拆解开来，让曲目重新回到最初的论点上；《Mars 2027》基本上就是这样一个八分钟的弧线，而《機械仕掛乃宇宙》则是对其中心主题进行了看似无休止的循环变奏，其间穿插着市子认为最合适的内容（所有这些都令人迷失方向但却完美无缺）。但这并不全是循环和进行的问题；《いきのこり●ぼくら》是由诱人的和弦进行构成的优雅跳跃，而《うたのけはい》则是充满民谣和阳光气息的令人耳目一新的中场休息。
然而，在这张专辑的所有技术和结构品质中，动态效果才是最精湛的。青叶的吉他技巧细致入微，能与她的声乐旋律（本身也非常细腻）的微妙之处相映成趣，相得益彰，且其效果惊人地丰富。请看 《いりぐちでぐち》：一个主题就能持续 12 分钟。这就是两小节，每小节三个音符（(以及每小节的和弦基础），反反复复，节奏和力度变化无穷；在这首歌中，你永远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听到这乐句两次，而最简约的城市现场录音（urban field recordings）的加入，则使这首歌不断变化的空间感和氛围更加丰富，与歌曲的动态效果相得益彰。要说明的是，我所说的"动态" (dynamics) 并不是指直接的大音量/小音量的取舍（虽然也有这方面的因素）；而是指乐句通过强度和音量的变化巧妙地重塑自身的方式，这种方式更类似于 Talk Talk 的后期专辑。虽然与这后摇滚（或任何后摇滚）进行一般性比较在这里并不特别有用，但注意到《iam POD (0%)》或《四月の支度》与 Bark Psychosis 的《Pendulum Man》的相似之处，还是很有意思的，都是以最微小的触动创造出如此鲜明的色调感。根据我作为一名音乐家的经验，动态是音乐中第二难掌握的组成部分（仅次于良好的节奏），但市子在整张专辑中充分展现了大师级的演奏。
正如用还原性术语介绍「0」让人感觉老套一样，（本文）也让人觉得不足以得出一个精辟的结论。这张专辑本身就是一个整体，精雕细琢、亲切可人、美轮美奂；如果我还没有详细表达过这种感觉，那么现在就不可能再表达了。那么，也许用一句告诫作为结尾更为恰当：「0」并不一定是易听的（an easy listen）。它的吸引力并不狭隘（其情感基调和旋律敏感性都是十分平易的），但它要求人们集中精力和注意力去聆听以获得充分的回报。看她的现场演出时，我是和一位朋友一起去的，这位朋友以前从未听过她的音乐，也不像我那样专注于演出。他还是很喜欢，但对他来说，那是一种舒缓而模糊的东西，而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引人入胜、充满丰富微妙之处的东西。就作为背景音乐而言你可能比青叶市子做得差得多，但如果你对《0》的印象大致良好却对任何音乐细节毫无印象，那么你就应该重新投入其中。说到这里，我们只需以外交辞令承认「0」是这十年来最出色的专辑之一，并就此打住；它仍将存在于宇宙的独立气泡（separate bubble of the universe) 中，我写的任何东西都不会真正触及它。
Rating: 4.7 / 5.0
By JohnnyoftheWell | June 17th, 20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