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沙木黎的想象
9月28日,杭州运河大剧院,张玮玮新专辑《沙木黎》巡演。
杭州亚运,城里五彩斑斓,灯光射入云层一片煞白,又映亮江面,如白昼。这里却昏暗沉寂,唯有剧院石墙透着稻色暖光,轻唤出桂花香,河畔淅树蛙鸣,告雨期。
(一)
十一年前,2012年5月,在北京双井麻雀瓦舍,《白银饭店》首发。
记忆中也是个暴雨将至的傍晚,黑云翻墨。我到的早,可场外已排起长队,各种款式的文艺青年,掩饰不住那时民谣欣欣向荣带来的优越和自豪。
挟着潮湿空气,掀开厚重门帘,一阵热浪迎面。场内汗汽蒸腾,香烟缭绕,掺在一起,是醉生梦死的味道。
去吧台买酒,郭小寒坐在高脚凳上,当时是老周的经纪人?老周应该也去了吧?老狼也在现场?小河、南京市民都去了吧?还有谁?万总?
可我和谁同去的?草草问了几人,无人认领。印象中演出结束又去美术馆东路的三联书店过了一夜?真年轻!但那天定是和人同去的,整场都在解答那位朋友对民谣的好奇,从张玮玮到野孩子,从中国孩子到工体东路没有人……此刻都能感受到当时自己有多不耐烦!
那天的张玮玮和郭龙也话痨似的一直在讲,讲白银的故事,讲遥远的过去。
返场最后一曲是《黄河谣》吧?是说以后每场演出都要唱遍《黄河谣》吗?
(二)
可惜今天没唱。
今天唱的《红房子》。
这张专辑是个红盒子,里面藏着黑色的呓语。
一张关于时间和空间的专辑,这首歌尤其如此。
之前听过几遍,但现场听竟像是首新歌。与乐手在同一个场域,收到的是耳机里未曾有过的丰沛能量,剧场放大了空间,给时间以回响。
“时间是一种一去不复返的序列”。
计时器般滴答作响的loop,伊始流淌。接着,闪着红色微光的音符飘出。速度渐快了,是更多的红,扑面袭来,层层铺叠,张弛过后又骤然收紧,抑在胸口,心悸,几近窒息。鼓也加入了!特别每至句末,一声破碎的叹息,那是抓不住的远方,无能为力却仍前行。音线纠缠、失控,在行将毁于疯狂的边缘,忽的云开雾散,上空中响起一段新的旋律,是天使吟唱的圣歌,温暖广辽,安抚灵魂。最终止于一句反复的呢喃,“你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用北岛的诗作答,“此刻我从窗口看见我年轻时的落日”。
“你再次出现,
在这个红色的房间,
金属的外壳上多了几道划痕。
和上次一样,
你只是短暂地停留,
我的乐句里多了,
一个停顿”
最爱这段词,三言两语藏着极悲。“金属的外壳”是源自库布里克的越战电影《全金属外壳》吗?黄色的味道是操场上泥土飞扬,红色的味道是战场中鲜血飞溅。“你”和“小丑”一样被教育,披上坚硬外壳,你要表现的麻木,你要摆出毫不在乎的模样,被崇高和价值裹挟。外壳上的划痕,不过是不为人知也不值一提的过往。可这不是最悲伤的事,甚至不是“你”短暂停留、“我”稍作停顿的相见即别离,而是“你”来到红房子,竟未脱去外壳。千言万语,只得咽回喉咙。
《红房子》是奇数拍,1,2,3,4,5。五拍曲目里名声最大的《Take Five》,来自Dave Brubeck Quartet爵士四重奏的那张恐怕是全世界咖啡厅播放次数最多的专辑《Time Out》,自1959年至今。据说专辑灵感源于乐团在土耳其的一次采风,借了西亚的色彩。
(三)
西亚的元素在这张专辑中反复出现。
如《大马士革》,4000多年历史,有多少灵魂在城市上空游荡,有过多少过错和原谅。城中那座倭马亚清真寺,曾是古罗马的朱庇特神庙,后又改为圣约翰基督教堂,最终变为清真寺。谁能想到,朱庇特、耶稣、真主竟先后共用一室?在时间的长河里,在偌大的宇宙中,人来人往。
又如《汪洋中的小船》中提到“乌德琴的第十一根琴弦”。乌德琴是阿拉伯乐器,前十根弦两两一组,唯独第十一根是单弦,像是集体婚礼上孤独的司仪。传说诗人穆拉瓦哈疯狂迷恋一位叫作莱伊拉的姑娘,整日在山谷和旷野中弹奏乌德琴,吟唱她的美丽直至死亡,于是有了阿拉伯谚语“每个男子都有自己的莱伊拉”和“每个莱伊拉都有自己的有情人”。
(四)
2012年买预售票都要去淘宝店。
那年微信刚上线朋友圈,微博还是最大的流量场,还没有短视频。
那年初,马路上还堆着正月爆竹的纸屑,重庆突然震惊全国。
那年,莫言获得了诺贝尔奖,辛波丝卡离世,活着的和死去的,作品一夜间上了架,畅销起来。
那年,钓鱼岛事件在微博上发酵,叮叮当当,街上有人砸着日本车。
年末,玛雅1221末世预言风靡全网,像每个言之确凿的小道消息,一如平常的过去了,只为滥情男女们提供了一个生离死别的情人节。
2012年最后的印象,是央视的采访:“你幸福吗?”,“我姓曾”。
那年我刚毕业,在望京一家公司实习,挤在合租房中,慌张、不知所措,看不清未来的样子。
8月去了西北,12月的午后,在高原上望着窗外的枯枝败叶,很想看看南方的太阳,旋即飞去厦门,深夜抵达跳入海里,向着银河宇宙,喊出隐匿于心底的痴妄。曾厝垵有个叫做“晴天见”的酒吧,店主好心,容我整晚喝酒看书,闭眼饮去旧岁,睁眼即是新年。
后来,回到北京,又离开北京。以为“云的那边有另一种生活”,未曾想时至今日,却又陷回昨日迷宫。故事循环反复,“美梦和噩梦总是相伴而来”。生命本就是在等待下一次别离。
结束后有CD签售,买了两张,送一张给远方。
张玮玮独坐那里,谦逊而沉静,像是个异域的来客,来自索拉里斯星。
(五)
《索拉里斯星》,19世纪波兰作家莱姆的一部科幻小说,后被塔可夫斯基改编为电影《飞向太空》。一个蓝色星球会投射出人类意识深处的愿望,也就是,你想的人,会出现在你身边。可这个人,真的是那个人吗?甚至,会不会你才是那个意识?如何证明?人类所能理解的物质和意识的边界在这一刻消弭,真实在这一刻失语。
宇宙中,行进的班车,载着“我”和“你”,开往索拉里斯星。
微弱的、重复的电波声,一串悠久的密码,是宇宙背景辐射吗?最古老的光。以现代科学发现上古痕迹,就像这张专辑,用电子合成器演奏旧日旋律。
舞台中央桁架支起盏摇头灯,一束椭圆形光斑投射到深海般漆黑的观众席上,那是宇宙中的灯塔,麻木的匀速的转动着,一遍遍扫过,将舞台和观众链接。
一瞬间,灯光全灭。舞台倏地闪烁起红色的星,有节奏的脉冲,将观众拽进那些空间扭曲的梦,你忽大忽小,庞大的可怕,微小的可怜。随着鼓点一声震颤,这星突然爆炸,亮度骤升,红的刺眼,刹那间身边的人都消失了,剧场也不复存在,只剩我一人悬在浩瀚时空中,要被那光吸入。这一刻,舞台和宇宙相连。
今天每首歌的灯光都极好。
犹记十一年前,郭龙一直在抱怨,一束光晃的他睁不开眼。
这首歌里还藏着一个互文,虚空宇宙中“空荡荡的一个长音”,是没有对象的孤独告别。而这长音来自《汪洋中的小船》里,“乌德琴的第十一根琴弦”。
(六)
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拍过一部名为《镜子》的电影,关于记忆和时空。
记忆里的沙木黎,
时空里的沙木黎,
你到底是谁呢?
我听到的是父亲。
父子,互为另一个模糊的自己。
如今,我也成为了父亲。
十一年前,张玮玮唱出“哪一位上帝会原谅我们呢”,那时真生猛啊!今天,也唱了过去的金曲,醇熟,行云流水。各有各的好。
最后返场是首未收录的新歌《仲夏夜之梦》,好听到惋惜。
张玮玮说,本想以新专辑最后一曲《汪洋中的小船》来结束演出,可你也知道观众都在等着《米店》。
“如果你是条船,
漂泊就是你的命运,
可别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