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依那:如果这是你的生活,你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主流成功学的叛逆者,瓦依那眼中的城市与乡村,其实都应该各自有自己不一样的美学。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高速冲刺,走同样的一种道路。至少,他们想给这个世界多一个不同的选择,就像每个时代都需要有更多样性的村庄,更多样性的可能。
前言:
人生就如一场“大梦”。
随着一曲接近九分钟长度的《大梦》,瓦依那一夜之间火遍全国大江南北。这支自2006年成立的乐队,在过去将近十八年的历史里,从来都不曾想象,从街头卖唱到低头种地的自己,会变得如此家喻户晓。
正如很多观众之前也不相信,会有一个乐队的主业,真的是种地。瓦依那乐队主唱岜農甚至还出了一本书,书名就叫《低头种地,抬头唱歌》。
1、初闯世界,那些最早的梦想
“瓦依那”(vareihnaz)这个源自壮语的名字,本是稻花飘香的田野一意。乐队主唱岜農出生和成长于广西南丹县岜岭屯,一个位于桂黔两省交界的山村里。起初这位七零后的梦想还不是玩音乐和做乐队,而是考上大城市的美术学院,做一名画家。
虽然学院派的画家梦并未遂愿,但岜農还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来到了大城市,成为了一名平面设计师。从桂林、南宁到广州、天津,在走南闯北的过程中,音乐开始成为他最好的旅伴。一把廉价的木吉他,路边捡来的一片树叶,他的音乐就如他的乐器一般,源自平凡日常的生活。
2006年,岜農与搭档索力来到广州投奔广西民谣人夜郎。他一边做着设计师的工作,一边跟着夜郎的南蛮乐团演出。在夜郎这个老乡的组织下,他和索力创立的这个乐团开始以“瓦依那”的名义报名参加了佛山电台的演出,首次出现在南方乐迷的视野里。
今年乐夏舞台上瓦依那唱的《歌声和你在一块》,正是出自2006年他们以这个名字整理出的一张小样里。在这张瓦依那最早的专辑里,不仅有《飘云的天空》、《唱支山歌等你来》、《抱个月亮回家》这些早期街头卖唱生涯的创作,还有他的手绘插画及手写的创作小记。就如这个汉名为韦家园的壮族青年当时所写,这些用夜郎的奔III电脑录制的作品颇为粗陋。然而这却是他们对于自己身上的音乐根源,对于本土化最早的思考。
2、格局打开,半农半歌不可以吗?
在广州的日子,是真正打开岜農视野的一段时光。音乐上,他接触到了很多之前从未听过的东西,尤其是来自台湾的音乐,就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从陈建年、野火乐集、槟榔兄弟这些原住民音乐人,到胡德夫、林生祥、罗思容等民谣音乐人。在岜農的记忆里,槟榔兄弟专辑里对阿美族歌谣的大胆新编,回归土地的实地录音给了他很大的冲击。身处广州的那几年,他正好又成为了胡德夫和野火乐集、林生祥和罗思容的内地首演最早的那批观众。
2007年林生祥在广州的《种树》巡演现场,演出了他在交工乐队时期的《菊花夜行军》。而《菊花夜行军》这张同名专辑也是台下的岜農,当年接触到生祥音乐的开始。从《菊花夜行军》里的回乡青年个体阿城,到《种树》里一代美浓青年回乡种树恢复生态的人生价值重塑,生祥在音乐中的发展脉络似乎同样给了岜農启发。这个时候的他,不仅重新检视自己的音乐,也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否也如《菊花夜行军》里的阿城那样存在着另一种可能?
刚好这时,岜農读到了盐见直纪的《半农半X的生活》一书。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像书里倡导的那样,回归家乡和土地,过一种“半农半歌”的生活。此前在《阿妹想做城里人》这样的作品里,瓦依那眼中的城市与农村,似乎是二元对立的,各自有着彼此期待的落差。而“半农半X“给岜農的启发却是,在一个农人的眼中,世界不止一条道路。它可以很多元也很包容。
2012年,岜農开始回南丹老家修建房子。两层高的小楼除了农舍、谷仓,还有他的录音室。在这个起名为“那田农舍“的地方,他开始了田野录音,完成了瓦依那”那歌三部曲“的三张专辑制作。2015年,厌倦了来回两地往返的他,开始长居老家实践他的自然农耕法,从半工半歌转为半农半歌。他的艺名也从本名韦家园改为岜農——用他的说法,当地人把广西家乡有着喀斯特地形的山称之为“岜”。繁体字的農上面有曲,他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传统的山歌手,一边种地干农活,一边创作和演唱自己的歌。
3、回乡种地,主流之外的另类选项
壮语里的“那”,是水田的意思。瓦依那的“那歌”,亦是围绕着这片水田的耕耘与生活。回乡的时候,岜農读了很多如福田正信《一根稻草的革命》、川口由一《自然农法》、艾尔伯特·霍华德《农业圣典》这些生态农业的书籍。他以传统耕作方式,传统老稻种来种地,收成长得很慢,但他还是坚持不施化肥农药。
对于这亩田的坚持,他回忆起自己当初在广州外出郊游时的经历。看到当地乡间的菜地里一棵草都看不见,倒是有很多个用剩的农药袋之后,他开始警惕于自己每天吃进肚子里的那些青菜背后,究竟有多少非必要的化工药品成分。回到家乡后,他发现身边的村民也是以同样的这种“省力高产”方式在耕作,于是他在瓦依那的创作里,以农药的分子结构作为歌词,以念咒语的方式演绎了一首《灭咒》。
然而岜農表示,他的本意并不是为了反对农药和除草剂,更加不是为了以传统文明来对抗现代文明。他只是想表达除草剂本身,就是一个蕴含着主流文化清除异己的隐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农业到其他领域,都被灌输了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诛的理论,这片稻田里容不下一棵异类,也容不下一点不同的声音。在这样的主流文化里,对高产能的从众追捧也有着这样的思维烙印,大家永远都要在高速冲刺里,追求成为人上人,成为压倒其他选项的唯一赢家。
在《火车飞过我的家》和《青蛙的眼泪》里,瓦依那记录了对工业文明入侵农村后所发生的改变。但由始至终,瓦依那和岜農并不排斥现代化与全球化。他们只是反对将现代化等同于工业化,将全球化等同于城镇化的全盘照搬。在岜農看来,瓦依那的音乐里不会有那种直接的批判,压倒一切和打倒一切这类符号化的语言也是他们所避免的。他们只是如实的记录,就如记录下《发展中的板佬屯》和《走地鸡的心情》里那种黑色幽默的例子。
“我看到当下很多人的思维和行为是互相矛盾相悖的,就像《走地鸡的心情》里的那些专家”,
岜農打趣的说:“(他们)教大家用饲料喂鸡,鸡的确长得很快很好。然而他们自己却不敢吃,反而跑去买农家走地鸡(自然放养不吃饲料的鸡)吃”。
每次现场表演《走地鸡的心情》时,瓦依那都会敲击着一个废铁桶作为背景音——岜農觉得这样一种令人错愕的怪异处理,才能体现他们所见的这个世界的癫狂,也在提醒听众,跳出常规思维樊篱之外,另一种可能性的存在。
4、新的伙伴,新的音乐理念共同体
人生为何只能有一种选项?这个问题,2017年受邀参加国际有机农业联盟大会的岜農在思考,《大梦》的作者十八当时也在思考。他跟岜農一样成长于桂北的小山村,也一样早早就离开家乡闯荡江湖。从拉萨到上海,从乌鲁木齐到昆明,走遍大江南北的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家乡桂林,以自己母校十八中的“十八“作为艺名卖唱于滨江路上。
在他创作的《年轻的人们要离开村庄》里,十八同样观察到了岜農此前在《阿妹想做城里人》里写过的他们那一代年轻人对这片土地的逃离。而在如今这首家喻户晓的《大梦》里,经历过许多不同职业体验的十八,尝试去探讨这一代成长于北上广深之外的“小镇青年“,人生的那些必经之路,是否都是必选项。在自我拷问的迷惘中,他遇到了瓦依那的音乐,与回乡种地的岜農。
自从《低头种地,抬头唱歌》的新书分享会上认识之后,十八与他的好友路民,追随起岜農的脚步,开始一边“回家种田“,一边歌唱于大地之间。而在经历了数次演出的友情合作后,他们也终于应岜農之邀成为瓦依那的一分子。
“瓦依那是一方土地,以稻田、乡村为视野,歌唱大地的理念共同体。”岜農从来都不觉得音乐应该有着门户之见。当初在广州时,他就是一边跟着夜郎的南蛮乐团演出,一边跟其他“广漂”民谣人交流学习音乐制作。
在2009年信息时报的一篇报道里还记载过当年还叫韦家园的他,曾经跟5个人挤在郊区同和一个只有20平方米的房子里,在地铁口卖唱只赚90元的困顿生活。在那样挤仄的环境里,他却得以跟许多同样坚守于此的民谣人玩到了一块——像是夜郎、秘密后院、玩具船长、马帮乐队、五条人他们。也是在广州,他和瓦依那成为了生祥2011年《大地书房》巡演的嘉宾。
正因为此,在接纳了新伙伴的加入后,岜農却并不以导师和领袖自诩。在鼓励十八和路民勇于表达创作的同时,他甚至会在他们自己作品的表演时主动成为配角。
5、所谓有机,是因为TA的多元与差异
就如有机农业的理念一样,岜農觉得他的生态田是一片生物多样性的有机共同体,瓦依那也是这样一个音乐共同体。在岜農看来,大自然并不都是达尔文主义的弱肉强食你死我亡。其实最富饶的田野,不是因为生物种类的少,而因为它的多。就像他的有机田,经历了几年培育后,产量慢慢稳定,田间的小动物也多了起来。
“青蛙会帮我捉虫,鸭子也帮我捉虫,根本用不着农药”。在岜農的眼里,多元反而带来了生机,“你看,并不会因为多而变穷的,只有多才会富。因为竞争是必要的,不然大家都没有生命力了。这个世界越丰富越多样化,对你自己对他人才会更好。“
作为一个主流成功学的叛逆者,瓦依那眼中的城市与乡村,其实都应该各自有自己不一样的美学。把一种所谓的主流文明生搬硬套到另一种生态语境下,也必然会遭致水土不服。他举了一个很有趣的例子:为了评上示范村,他们村特地新装了路灯,一开始村民们个个都抢着要把路灯装在自家门口。然而一段时间后,大家就都后悔了。因为路灯长时间的光照破坏了植物原有的光合作用,他们家门前种的丝瓜、辣椒什么都结不出果了。
“在城市我们感叹万家灯火,在乡村我们期盼满天星辰。” 岜農说。
6、重回城市,重新流通于大众视野
他觉得城市的美学就是“要实用、要流通”的,然而回乡种地十年,他与城市之间的更多联系却多是在农业交流论坛或有机农产品市集上。直至回乡十年之后的2022年,他才带着瓦依那重新回到广州,做了一场“岜農大米,世界一体“的演出。
票房不算理想,但场地方声音共和的主理人拉家渡却不甘心。十多年前,瓦依那蛰居广州的时候,他就听过他们,听说过那个叫韦家园的小伙子。在拉家渡眼里,站在小镇仰望星空的岜農,精神自足得可怕。
拉家渡给瓦依那打去了电话,他张罗着要为这支乐队重新安排一场演出,甚至不惜与声共群的粉丝们针锋相对,“虽然在你们眼里,现在的他们毫无名气,但在我心目中,他们做的是真正忠实于这片土地的音乐。”
在他的策划之下,瓦依那在2023年3月13日的演出,不到一周就卖出了过千张票。重回新回到大众视野的瓦依那,这次还带回了岜農自己种的有机米。
从声音共和到《乐队的夏天》,带着种地十年积淀下来的“田歌”,也带着十八与路民这两位新伙伴,岜農和瓦依那从田间回到了城市,也开始为更多的人所熟知。
然而他们自己却并不愿意将自己仅仅局限于所谓的田园牧歌。岜農说。“现实中的乡土是在变迁、分裂和发展的。我们歌唱的田园,是我们想去追求和创造的,人跟自然和谐的一种关系。”
7、人与土地,见证时代变迁下的迷惘一代
在瓦依那的音乐里,土地是根,而长出来的是什么,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规限。岜農表示,瓦依那的创作主要还是基于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背景里,人和土地的关系——“这里头既有人和自然,也有人和社会“。
就如他自己写的《发展中的板佬屯》,说的就是时代的变迁对一个村庄的影响。而十八写的《大梦》,则是时代的变迁赋予给每个普通人的迷惘感。
十八觉得这样的迷惘感,其实是有着普适性的。他透露自己在创作《大梦》的时候,受到过美国六十年代民谣运动主将之一,《500 miles far away》作者Bobby Bare的《Detroit City/底特律城》的影响。同样泡沫破碎的时代,同样的回乡之梦,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底特律城到九十年代的台南美浓,再到这个世纪当下的广西,里面有着同样失落的一代人,被时代碾碎的乡愁,然而成长于这个时代的小镇青年们,他们也有着被全球化与互联网时代的丰富资讯重新捏合起来的其他可能性。
就像瓦依那如今的这几个成员,各自从村庄里走向城市,在城市中吸取到所需的养分后,重新回到村里。如果没有当初的出走,他们不会遇上Bobby Bare和林生祥,不会遇到盐见直纪和拉家渡,也不会遇见其他更多可能性。而出走后重新归来的他们,回归大地的选择本身,也是为了向更多曾经如他们一样陷入迷思的青年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尾声:
《大梦》在节目上播出的翌日,正好是瓦依那和生祥乐队在声音共和的“秋分”双专场联演。在他们自己的演出结束后,十八跟路民跑去了观众区的最后面当起了生祥的观众,而岜農则在场外和几个小孩子玩成了一片。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教孩子们唱童谣,同时他也在收集广西各个少数民族的童谣,希望将这个“童谣采风再唱计划“的歌录成专辑。
用岜農自己的话来说,就像“我在山上看到了一朵花,会想要栽培给这个世界更多的人看到,不然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 壮语里的”瓦“正好是指鲜花,所以瓦依那和他在做的事,也可以解释成,想为人类保留多一种不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