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诉的新宿舞娘 - 椎名林檎
椎名林檎的第二张录音室专辑《胜诉的新宿舞娘》不仅是她生涯至今为止销量最高的作品,更是她的少女时期作品的集大成作。从这之后,那个时而疯狂和偏激的“新宿系”音乐人格逐渐被她隐藏,而迈向更为隐秘与复杂的成熟女性。这也是她第一次拥有对专辑绝对的把控权,从歌曲创作到母带混音;从平面影像到MV视觉,无一不散发着猛烈扑鼻的林檎气息。
与出道专辑《无限偿还》以单曲为导向的制作模式相比,这张专辑风格更加统一,大量吸取Grunge和Lofi,在混音上也更追求“脏”的效果,创造了如坦克轰隆隆驶过般的听感。与《无限偿还》相同,这张专辑也收录了很多出道前的创作。开场曲《虚言症》创作与她的高中时期,那时的她受到地铁毒气事件等社会事件冲击,为报纸上卧轨自杀的女孩写下这首歌。可以看到她的创作题材从一开始就有浓厚的时代气息,这与后来为疫情中坚强度日的人们所写《绿酒》也有相通。厚重的吉他声墙中穿插着弦乐和笛声,甚至还有一些电子音效穿梭在中频,实际上已经将专辑中大部分的音乐组成展现出来。
紧接着在肥厚的House节奏中登场的《浴室》可谓是椎名林檎的不朽名作,这也是我们在她的音乐中第一次听到如此浓厚的情色气息,乍听电子气息浓重的曲子却拥有极富巴洛克美感的副歌,在不断上升的音阶中,她将肉体欲望与解剖相连接,是专辑中“欲望”的组成部分。
《辩解德彪西》的失真人声在轰响的吉他和贝斯里横冲直撞,电子元素依然不容忽略。歌曲主题源自她出道时期的访谈,总有记者问她最喜欢的音乐家是谁,当她说出德彪西的时候对方总是感到十分诧异,而她厌烦了解释,于是就有了这个歌名。在一片混乱的噪音声中这首歌结束,紧接着《石膏》开头那一声急促的吸气声,在歌词中椎名林檎将自己与男朋友比做涅槃乐队的科特和寇特尼,似乎在预言死亡的来临。主歌在行进的电子节拍和钢琴中不断推进,直到副歌的电吉他随着一句“I wanna be with you”如洪水般倾泄,相信没有人不会被这充沛的情感打动。这首带有极强抒情色彩的歌毫无疑问这是专辑前半段的高潮,歌曲中将生命寄托于此刻的愿望是椎名林檎创作中的终极命题,在后来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类似的存在主义哲学观点。歌曲末尾从电吉他Solo逐渐转换成电子节拍和噪音互相侵蚀空间,戛然而止连接到《暗夜中的雨》忧郁悲怆的弦乐声。整体编写无疑是深受巴洛克风格的影响,好像《石膏》预言的悲剧结局终于出现,副歌不仅具有歌剧感,还混杂着她所追求的日式演歌风格,间奏的贝斯却打着冷笑一般和带有印度气息的电吉他哇音怪异的组合在一起。这三首歌在专辑前半段组成了一个组曲,某种角度可以看做她在专辑中讨论的欲望追求与受到惩罚的一个缩影。也就是专辑中心曲《罪与罚》所传达的内容。
《自我》又让我们听到了与首张专辑中类似的椎名林檎速度感和日式调式魅力,也是她在18岁时创作的曲目之一,可以听到类似《警告》和《积木游戏》的风格,算是在《暗夜中的雨》和《罪与罚》中间的过渡曲目,用来缓解专辑过于浓重的黑暗气息。《罪与罚》作为专辑的单曲和《石膏》一起推出之际,就已经广受好评,是椎名林檎自认为“在广播中听到就想要买专辑”的单曲。吉他特别邀请了她一直喜爱的吉他手浅井健一弹奏,和《暗夜中的雨》一样,也能让人听出浓重的演歌风格,这也是椎名林檎有别于日本当时大多数摇滚歌手的地方,从一出道就不断融合其他流派包括日本本土音乐风格,而并不追求歌曲本身足够“味道纯正”,这是一种类似于涩谷美学,但又没将元素彻底打碎的风格。这首写于病床之上的作品,被安排在专辑的正中间,不仅是椎名林檎的对称美学,也是点命专辑主题。“罪”来源于对情绪的过分索求,在爱情中企图通过奉献自己以获得对方的关注和爱,不断施加表现欲和嫉妒心,实际上是对爱情的绑架。“罚”来源于对欲望的拒绝,拒绝对这种渴求回应,拒绝单方面的自我感动。是对专辑中构成欲望的《浴室》和《本能》的回应,椎名林檎自认为写成这首歌的时候自己已经成长了许多,不再是高中时那个倔强和不听劝的自己。她认为人带着欲望活在世上本就是一件罪孽深重的事情,专辑不断展现人在欲望中的释放、压抑和纠缠,正是源于这一想法。
《禁欲》是可爱的电子小品,让一口气听到这里的听众可以获得短暂的休息,歌名也是对前文提到欲望的两面性进行回应,值得注意的是左右声道分开的安排,让用耳机聆听的听众可以获得更特别的听感,更深一层说这首反复重复“啊啊啊”的歌也有一点像念经,是否因此将歌曲定名为《禁欲》我们就不得而知。《哮月丧家犬》是椎名林檎18岁在家和几个朋友一边玩乐器一边写成的,旋律非常明亮入耳,歌词描述了自己对唱片公司高管的不满,出道初期椎名林檎的Demo常常因为题材独特旋律怪异等原因被唱片高管退回,在这首歌里她第一次用男性的第一人称书写,好像刻意借用男性更暴戾的愤怒来抒发自己的心情。
《小鱼》是椎名林檎初期女权主义思想的体现,17岁的她写下这首歌词时对男性和性有关的一切抱有十分的厌恶。开头的大键琴和女声吟唱无疑是受巴洛克风格的影响,之后迅速转为龟田成治充满张力的贝斯切分音和尖锐小号声搭配,阴森和怪诞的旋律让我们初次瞥见日后成为她音乐重要组成部分的爵士元素。但在这首歌之后写成的《歌舞伎町的女王》对性已经是全然接受并玩弄其中,她自己爆料那段时间自己三个月就要换一个男朋友,椎名林檎对于女权主义的想法随着年龄成长也在不断更新,从这个思路生长结下的果实会在她初为人母的下一张专辑中看到更多。《公主的病床》又是一首在病床上写下的歌,从《哮月丧家犬》到这首歌是专辑中最为欢快的部分,主歌充满速度感的贝斯和高失真人声是椎名林檎早期风格的名片,Bridge的电吉他Solo似乎又让人嗅到一丝大键琴编写的气息,这首歌为下一首《本能》的高潮做铺垫,引领听众进入专辑最后的高潮。
《本能》是迄今为止椎名林檎最畅销的单曲,总销量近100万张,可见第一次尝试如此大胆性感的MV造型,给单曲销量火上浇油了不少。旋律经典过耳不忘,龟田成治的制作极具流行嗅觉,编曲里每一个吉他哇音都踩在流行听众的兴奋点上,合理运用的弦乐画龙点睛。最可贵的是钢琴,把歌曲中痛苦揪心和阴暗的内核像绣针入棉一般藏到歌曲的各个角落。歌词的主题十分大胆鲜明,拥抱人类对欲望索求的本能,却又引出“为什么历史上产生了语言”这样奇怪的歌词,这是因为椎名林檎认为语言是一种很本能的产物,而本能的事物都是危险的,人们常常因为语言的谬误而产生误解,产生矛盾,比起语言她更相信拥抱和肉体结合。MV里的护士造型是她首次尝试Cosplay,尽管她自己说这是出于个人喜好,但护士对肉体绝对理性的看待显然和歌词中拥抱肉体带来快感的她形成了对偶,禁欲所带来的快感也正来源于此,所以当她穿着护士服用拳头打碎玻璃的瞬间远比其他造型要更震撼。越是压抑就越是兴奋。
在放纵之后留给人们的总是无尽的孤独和空虚。 “一味认为对方必须接受自己热烈的爱是一种病吗?但我也是在克服了内心纠葛之后,艰难前行。”椎名林檎在解释到《依存症》时这样说到。开头和气泡声采样混在一起的合成器好像带着对欢愉的回味,渐渐被爆裂的鼓点和电吉他攻占,她的声音在情绪的高墙上撕出一道伤口。歌词充斥着第三视角的环境描写,好像派对结束后的冷眼旁观。“绚烂的花已经枯萎,只是在嘲笑那丑陋的过程”,这是自杀宣言吗?在《罪与罚》MV中被切成两半的那辆报废奔驰车,最后在《依存症》MV中被彻底炸碎,欲望幻灭之后并非虚无,而是又一轮新的循环,人就是在这其间不断挣扎不断追求欲望又不断幻灭着活着。这是二十岁的椎名林檎,那个古怪的新宿少女对人生的思考。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胜诉的新宿舞娘》都是一张不折不扣的杰作,它不仅带有90至00年代日本音乐制作风格的独特印记,也是椎名林檎这个横空出世的女歌手在职业生涯前半段的最高峰。在日本本土以超过250万的销量位列当年第二,影响了无数日本本土女音乐人。它的影响力也同样辐射到港台地区,吴青峰、陈珊妮,王菀之等歌手都曾坦言自己受到她的影响。椎名林檎拥有海绵一样的特质,她广袤地吸收不同流派音乐的精华,成就自己的风格。《胜诉的新宿舞娘》也更像一种女权宣言,她“宣判”自己以被物化和凝视的“舞娘”之姿在男性主导的唱片行业“胜诉”,让女性敢于拥抱自己的欲望不被“贞洁”束缚,当然她也仍在其中纠结和不满,与身为日本女性从小被教化的那个自己作斗争,在一片混沌的吉他音墙之中撕裂出最真挚和狂暴的时代之声。